回到房里，牧阳却辗转难眠。屋里的另外两位师兄，一个叫六顺，一个叫八门，都已经睡下了，不多时就呼噜翻天。牧阳心中所想，尽是今日的离奇经历。和光叔失散后，他整日四处打听光叔的消息，寻常闲下来的时候，就给街头的穷人娃娃们变变戏法，闹闹心情。他这段时间每天连肚子都填不饱，睡觉也是睡在别人家的屋檐下，可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住进这旅馆来，睡在这等干净的床上。而一想起明日要去日本人把守的地方盗龙图，就更是纠结在兴奋和担忧之中。日本人打来时，他和许多手无寸铁的难民一样，仓皇逃进公共租界里，蒙混度日。可当他在茶馆外听到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讲述卢重阳不惜生死，带人去搅乱日本人的入城仪式时，满身子的热血都在沸腾。他也曾冒出过去参军打日本人的想法，但一来没有机会，二者总还是牵挂着光叔，三者也有些怕死。但忽然蒙牧章桐收入门下，忽然拥有了一只神奇无比的右臂，忽然被卷进众戏主的盗图谋划中，忽然听师父讲了那么多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他心中的担忧竟渐渐地没了，取而代之的尽是激动和兴奋。这激动和兴奋令他一直睡不着觉。

　　睡在邻床上的八门忽然停止了鼾声，翻过身来，问道：“牧师弟，还没睡么？”
　　牧阳被吓了一跳，连忙道：“这床……这床睡着不习惯。”
　　八门知道他说的随口话，说道：“你就别想太多了，三师兄他们不是成心要捉弄你，只是感到不公平，想出出气，等回头混熟了，你就知道其实他们人都很好。早点休息吧，明天要忙的事情还多着呢。”
　　牧阳嗯了一声，八门便又翻过身去了，不一阵鼾声又起。
　　牧阳听着这阵起伏的鼾声，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地睡了过去。
　　日期：2011-12-30 16:17:00
　　星辰辗转，昼夜更迭，转眼间，一日的光阴便在世人的忙碌之中静悄悄地过去了。十一月最后一天的夜晚，带着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悄无声息地降临到了上海。

　　上海国术馆门前，街道已经湿漉漉的，夜风呼呼地刮过两旁的树木，激起了一阵痛苦的呻吟。
　　这天晚上，日本上海派遣军司令官松井石根、日本华中方面军副参谋长武藤章等重要人物都要来国术馆观看彩戏表演。为此，日军分派了两个步兵大队，总人数超过两千四百人，冒雨将国术馆层层包围起来。八架探照灯交织成网，让企图接近国术馆的陌生人望而却步，附近的道路也被彻底阻断，闲杂人等绝不允许靠近。所有日本兵都打足了十二分的精神，要确保不会有哪怕一丁点意外情况的发生。

　　酉时差两刻钟，牧章桐和随行的十名弟子被日军的大卡车拉到了国术馆门前。在快接近国术馆时，牧阳已经看到两旁一队队跑步行进的日本抬头望去，雨幕中的国术馆透着模糊的轮廓，一道道探照灯光在它身上扫来扫去，透着一种捉摸不定的神秘感。
　　下车后，一行十一人接受了严密的搜身检查，所有可以藏东西的地方都搜查了，所有可能伤人的道具如假刀假剑之类，也都被截留下来，不允许带入馆内。
　　接受检查时，牧阳已是紧张无比，心跳急剧加快。昨晚他幻想过今夜的国术馆会是怎样的情形，但当看见两千多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将国术馆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得密不透风时，心弦已紧绷得仿佛一触即断。他看看师父和九位师兄，不安的感觉越发彰然，先前消失的担忧和紧张又回来了。
　　搜完身后，一小队日本兵负责带路，走进了上海国术馆的大门。
　　国术馆内十分恢宏，尤其一进门的大展厅，宽敞明亮中，又透着富丽堂皇。展厅内的各个角落和通道口当然也都有日本兵把守。
　　还没等牧阳细细地观望，前方的日本兵已领着十一人走进了左侧的一条通道。

　　在这条通道里，几乎每走十步，就有两个日本兵站在两侧。不多时，通道走完，便是一扇双合的铁门，走入门内，便来到了国术馆的汇演大厅。厅里有一片阶梯状的观赏席向前延伸，连接着一片宽阔的舞台，这片舞台就是今晚将要表演彩戏的地方。汇演大厅内同样站满了日本兵，大概有两个小队，足有上百人，全都以手托枪，站得笔直，在厅中包了个圈，个个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瞧见这等场景，十一人都微微皱了皱眉。
　　几个走在后面的弟子看见这场景，不由有些发呆，带路的日本兵回头呜哇哇喝骂几声，几名弟子回过神来，慌忙低头跟上。
　　日期：2011-12-31 11:13:00
　　牧章桐等人被带进后台，所有准备过程，都有四名日本兵现场监督，说话也被禁止，交流只能用手势。日本人见识了入城仪式当天卢重阳等人的举动，自然会从中吸取教训。
　　牧章桐掏出怀表看了看，酉时已过，可外面还没有丝毫动静，心里不由担心，祈祷这些看戏的日本高官们不要迟到太久，否则错过了和众戏主约定的时间，可就麻烦了。
　　与此同时，国术馆门正门外迎来了两辆黑色轿车，松井石根等人已从苏州河以北的驻军区乘车抵达。早有士兵撑伞迎接，将这几位重要人物一一引入汇演大厅，入座首席。
　　坐下后，松井石根倒没有立马吩咐表演，而是和邻座的武藤章攀谈起来，不时哈哈大笑。
　　酉时初刻，松井石根终于满意了，冲舞台上点点头，有日本兵立马用日语宣布表演开始。

　　灯光没有丝毫变化，依旧通亮，日本人不会笨到给刺杀行动创造条件。
　　红幕后走出一个蓝大褂的老者和一个黑大褂瘦子，正是春秋派掌门牧章桐和弟子三丘子。
　　两人步履轻盈，走到舞台中央。略懂彩戏法的人，都知上台这几步极为重要，步履越是轻盈，神态越是自若，就越显功力精纯。师徒俩心中敌视这群侵略者，没有鞠礼，直接开始说段子。
　　松井石根、武藤章等人都在陆军学校学过中文，寻常汉话对他们没有难度，可牧章桐和三丘子说的是桐城方言，他们也听不太懂，偶尔有听懂了的，也会笑上几声。周围日本兵一来不懂中文，二来注意力不在舞台上，个个神情严肃，不苟言笑。偌大一个汇演厅，原本死气沉沉，武藤章等人寥寥干笑，在空旷中回来荡去，倒显得十分古怪了。

　　段子说了一阵，便轮到露真功夫了。
　　只见牧章桐将手中的红面毯子轻轻垂放在地上，与三丘子各自拈住一个角，陡地提起来，地上便凭空多出个花瓶来，瓶中还插着几束水灵灵的鲜花。他也不换毯子，直接把毯子提起，往右肩上一撂，右手忽地就从毯子底下变出一个斗大海碗，里头还装着半碗水。
　　这古彩戏法讲究“八字真言”，即“捆、绑、藏、掖、撕、携、摘、解”。后台做准备工作时，用捆起、绑好、埋藏、掖夹这四步；舞台上使真活儿时，用撕烂、携带、摘下、解开这四步。方才牧章桐的出海碗，行里人又叫“揪子”，乃是古彩戏法中最为基本的技法，但就是这最基本的技法，也需要做足脱勾、揭顶、下幔、回托四步，且要轻盈连贯，吃得上劲，这才显真功夫。

　　不过这最基本的技法，松井石根等人也从没瞧过，见牧章桐忽地凭空变出一个大花瓶和一个大海碗来，不由一愣，随即连连点头鼓掌。唯独坐在右首一个穿白色西装、约三十岁年纪的日本人，叼着一根香烟，嘴角露出轻蔑的笑意。在他身边，站着一个黑衣武士，额上有一道寸长的刀疤，手按武士刀，不动声色。
　　舞台上，牧章桐戏法一开，便一发不可收拾，毯子搭在右肩，右手却从毯子下不停地变出盛有菜肴、水果、寿桃等物的瓷盘子。三丘子一一接过，接一件便“嘿”地唱喝一声，全都搁在舞台上。不一会儿，牧章桐便变出了二十四件之多，转眼之间，整个舞台上都被摆满了。这看彩戏师的功夫，最主要就是看出物的数量。牧章桐这一手“大廿四件”，寻常彩戏师没十年的功夫，甭想练成。这套把戏耍完，不仅松井石根等人连连鼓掌，连那西装日本人也收起了轻蔑的笑意。

　　可牧章桐还没有完，忽地在舞台上翻了个满当的跟头，红毯子一扯，手中托起一个大火盆，盆中冒着足有三尺高的熊熊火焰！
　　这一下连周围偷瞧了的日本兵，也都露出惊色。
　　牧章桐上台时一身大褂并无异常，谁知竟在底下藏了这么多东西，这些东西加起来，少说也有四五十斤，可牧章桐无论走步子、取物、出物，都极为轻巧，动作干净利落，毫无破绽。这等境界，已深得古彩戏法的精髓和要旨。
　　表演一结束，师徒俩连谢场也免了，神情冷漠地往后台走去。虽说是给日本人表演，可牧章桐完成得仍十分成功，他可不愿意在日本人面前丢脸。师徒二人下台后，几名弟子连忙走上舞台，收捡地上的道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