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放映此類內部電影時,並不象一般外頭的電影院,燈光全得熄滅,伸手不見五指,黑得可以,而是一直亮著過道兩側牆壁上的一盞盞壁燈,柔和的光線中,依稀可以看到一張張癡迷的面孔。
中間的位置很空曠,前後好幾排座位只坐了區區幾個人,其中,尤以一個穿軍裝、披軍大衣的胖老太太頗為引人矚目:白髮蒼蒼,形容老邁,身體臃腫不堪,手上拄著一根龍頭拐杖,看意思,起碼得有七十好幾、近八十歲了,整個老朽。
楊元朝被帶到老太太跟前,警衛示意他緊挨著老太太坐下,然後,自己也便緊挨著老太太的另一邊坐下。
楊元朝覺著,這個身份不凡的老太太有些面熟,但因光線有限,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見過,剛要開口問究竟,這時,顯然一直在等他到來的老太太率先說話了,滿口四川腔:“你是楊家老二吧?咱們在北京見過,你记不记得?”
楊元朝把臉兒湊近些,仔細打量老人家,這才認出:“呦,潘阿姨!怎麽是您哪?您不是在北京呆得好好的嗎?怎麽到成都來啦?”
老太太是一位已故上將的夫人,跟楊元朝的母親趙文剛是同鄉,而她已故的丈夫,也跟楊元朝的父親楊奇兵有緣,比楊奇兵早當了幾年兵,算是老戰友,不過,職級要高一些,文丨革丨前,曾擔任大軍區一把手。
老人家呵呵笑道:“你應該知道,我和你媽是老鄉嘛,俗話說,親不親,故鄉人。我老了,理應葉落歸根、頤養天年,我不回四川養老回哪呀?你說是不是?”
“您老身子骨還硬朗吧?”楊元朝恭謹地問候。
“托你們年輕人的福,還過得去。”老人家高興地呵呵直笑。
“那就儘管往一百歲活,我祝您健康長壽。”楊元朝說的倒並非虛詞兒。
“聽你媽說,你從北京調來了,特意來陪她們老两口?好小子,還真挺孝順,難得。聽說,在公丨安丨局當丨警丨察,稱不稱心呀?”老人家一邊慈祥地笑著,一邊老氣橫秋地查戶口。
“還行吧。”楊元朝含糊地回答。
老人家顯得很興奮,扭回頭,沖坐在身後正中位置的人說:“小超,你也跟人家楊司令的兒子認識認識,以後,你們倒是可以多走動走動,畢竟,都是老戰友的後代嘛。”
後排座位上,一個四十來歲的黑臉兒中年軍人客氣地把手伸過來,和楊元朝握了握,小聲道:“你好。不過,眼下不是時候,大傢伙都看電影,下來再說吧,不著急。”
楊元朝也認為他說的在理,於是,連忙跟老太太告別,起身回到後面,接茬兒看電影。
然而,這個被老太太稱做“小超”的老上將之子,卻並沒讓楊元朝看好,一俟電影散了,已四張有餘的小超便率先跟往外走的楊元朝打招呼,身後,還跟屁蟲似的跟著幾個小兄弟模樣的人,一個個都穿著老舊過時的狗屎黃顏色的將校呢制服,舉手投足張揚跋扈,夠令人討厭。
小超是現役軍人,起碼比楊元朝大十多歲,擔任並不帶兵的團職幹部,形體高瘦,長了一張非常難看和讓人容易記住的猴子臉,皮膚黢黑黢黑,近乎非洲大陸來的土著,口氣則趾高氣揚、不可一世:“嘿,哥們兒,你叫元朝對不對?聽我媽說,你剛從北京調來,在市局刑偵處公幹?”
楊元朝很反感這些人,一向在北京時就沒少見識這類仗著老子四處招搖撞騙的公子哥,整個八旗子弟,廢物點心,沒任何追求,惟一貪戀的就是依仗權勢胡作非為,拿老子擺譜說事。
但他不習慣在陌生人跟前表露心跡,也不願讓別人當場下不來台,再說,這主的長輩毕竟還跟自己的雙親大人有一份淵源,即使心裏很不以為然,但臉上仍掛著盎然的春風,客客氣氣地敷衍:“是,在貴地當個小丨警丨察,見天抓壞蛋玩。”
小超一副不屑的樣子:“丨警丨察他媽有啥好幹的?整天風裏來雨裏去,夠辛苦,還危險,不定啥時候,遇著亡命徒,連小命都難保,不如隨便分到哪個省級機關或是事業單位坐辦公室算了。要不,就進科研單位,樂得清閒。你不知道,現在,这里的幹部子弟都喜歡往各個研究所裏紮,甭管是搞地理的,還是物理、化學的,總之,進科研單位,就是圖個清閒,說起來也好聽,還有文化,檔次也高。”
“咳,先幹著再說唄,我天生就喜歡這一行。俗話說,有錢難買樂意。”楊元朝耐著性子回答,可心裏卻膩歪得要命,口氣也軟中帶硬。
見人家並沒拿自己當回事,小超只得轉換話題,大哥似的賣弄:“北京我也認識很多人,軍委和三總部以及各大院兒的孩子。既然你來四川了,以後,咱們多來往,啊?凡事,有擺不平的,儘管言聲,大哥我一定幫忙,別的地界兒咱不敢吹牛,在这里的一亩三分地儿,凡是軍隊的幹部,基本上都是我老子的部下,沒人敢不給面子。”
楊元朝虛與尾蛇地應付著,心話,你個已故上將的兒子能有多大能耐?這世界,人一走茶就涼,別說你老爹已經艮屁了,即使活著,恐怕也沒人搭理,還不如見好就收,老老實實做人來得踏實,也免得讓人欺負了,卻又找不著幫你消災解難的堅強後盾和保護傘,到時候,哭都來不及,何苦呢?
恐怕,這吹大牛之人也多少看出了楊元朝的心思,有一搭無一搭地應付事,夠冷淡自己,也夠討厭自己。因為,人家雖然臉上掛著笑,話趕話地應酬,可眼睛卻已在開始朝四下裏踅摸了,起碼,是在用餘光注意別處,顯得心不在焉。於是,便連忙隔著楊元朝喊某人,而這個人,就是李小嵐。
李小嵐素以處世練達勝人,見父輩前任的公子招呼自己,急忙快步走過來,看見面生的楊元朝,首先禮貌地送上一份熱情的微笑。
“這是接我老子班,現任軍事主官的公子李小嵐。”小超牛逼烘烘地把胸脯挺得老高。“你們也認識認識,往後,大傢伙就是朋友了。”
李小嵐熱情地跟楊元朝握手,頗為謙虛地說:“以後,還請多多關照。”
這份內斂的功夫,馬上引起了楊元朝的注意,不由多看了李小嵐一眼,心說,甭管真的假的,起碼,這主懂得人情世故,夠成熟老道,哪象他媽眼目前這幾位,整個莫名其妙,連已經作古多時的老子都被拉出來示眾,做擋箭牌,整個拉大旗,做虎皮,其實,是心裏沒底,不自信。
他的見識和閱歷告訴他,凡是說話大聲豪氣,喜歡在人前臭顯擺兒的主,均屬於外強中乾的表面現象,雷聲大,雨點小,透著一份虛,只能嚇唬外行人。而但凡懂得禮數,知道尊敬人,又不事張揚的,則大都是有教養和實力的人,不可小視。
他就這樣和同齡的李小嵐認識了,同時還認識了李小嵐的兩個好朋友陳童和吳小弟。
李小嵐個子不高,中等偏瘦,小白臉兒,見人三分笑,泳遊得倍棒,原是某野戰軍代表隊的;轉業後,理所當然地分配到市內最大的露天游泳場擔任保衛幹事;為人謙和,處世老道,尤其在人際關係上,正經算得上是地頭蛇,四面八方都有熟人。
陳童長了一張標準的瓜子臉,顏色赤紅,又瘦又高,家是省委宣傳部的,其老子原也是軍隊轉業幹部;眼下,小字輩兒致氂谑≈睓C關團委,八成,蔭襲了其父的遺傳,就是一張嘴皮子利索,能說會道,把死人能說活嘍,正經是團幹部的好材料。
吳小弟是省軍區後勤部副職的孩子,其老子雖資格老,屬於參加過長征,爬過雪山、走過草地的正經老紅軍戰士,但截至離休時,不過只混了個師職待遇;跟前面兩人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此人似乎與人們眼目中的一般幹部子弟形象大相徑庭,黑紅色臉膛,膀大腰圓,五大三粗,一身淨是疙瘩肉;也沒啥文化,說話夠直,一般,連書報雜誌都難得光顧;可打架卻是一把好手,捨得拼命,在當地幹部子弟圈兒裏很有点儿名氣,屬於靠胳膊腿說話的粗人;眼下,在東郊外的某國防廠礦當一介見天跟金屬鐵具打交道的鉗工……
幾個年輕人圍成一圈兒,坐在吱嘎作響的竹椅裏,一邊有滋有味兒、唏溜唏溜地喝蓋碗茶,一邊天南地北,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聊天兒,擺龍門陣玩。同時,還能享受隱約傳來的川劇清音那悠揚、委婉而高亢的唱腔,安逸得可以。
與別人不同的是,楊元朝在一份閒情逸致的品茗閒聊中,還另外多了一份職業心思,機警的目光不時朝四下裏踅摸,刻意觀察著一些人的面目表情和体貌特徵。
望著偌大的露天茶館裏,那幾百號男男女女,以及那份嗚泱嗚泱、喧囂而嘈雜的鬧歡勁兒,楊元朝再次被這種滿哪都是遊手好閒者的場景所感染,不禁十分感慨地說:“怨不得人都說这天府之国是個安居樂業的好地界兒呢,的確如此,整個天上人间,果然人人都夠闲适,够會享受,正經名不虛傳,一點兒都沒誇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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