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山垭口,他想回头去看看爹爹。他知道爹爹一定还在院子里,拄着拐杖,直到他转过垭口,看不到他的身影了,爹爹才会回到屋子里去。他强忍着不回头去看爹爹,是怕自己的眼泪会飚出来。他想到今天爹爹的神色与以往大为不同,还是转过头去,果然看到爹爹,两只手撑在拐杖上,静静的,一动也不动。
吴侗挥了挥手,爹爹也举起了手,挥了挥,像挥动着一面肉做的令旗。
山野里,早上的空气格外新鲜,一丝一缕地从他的千万个汗毛孔里沁到身体里来,甜丝丝,凉悠悠的。早起的鸟儿,自然也是不甘寂寞,叽叽喳喳地唱着歌儿。那歌儿,在淡淡的晨雾里,尤其显得清脆而明亮。
吴侗只管大步大步地走,只想着,快快见到姚七姐,他的娘。
他想着昨天爹爹的误解,心里就不由得好笑,差点儿没笑出声来。人老了,好像什么都懂,可是呢,却是什么都不懂。他们只是想当然地以为,一个人,特别是一个还没有婚配的年轻且健壮的男人,如果他的脸上有了晕红般的笑意,那么,他就一定是有了心上喜欢的人了。爹爹一定还在想着,那个人,也一定是一个姑娘家,对儿崽痴情,对老人孝顺,对邻里和睦。在家里,还一定是一个做家务的里手,小手儿细细的,还会绣花绣朵,心眼儿善善的,还会筛茶筛酒,甚至,屁股儿大大的,还会生男生女。遇到这样的女子,哪个男人会不动心呢?有了这样的女子,哪个男人不巴望着天天陪着她讲话,夜夜搂着她睡觉呢?可是呢,爹爹真是有些糊涂了哩。他样样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她不是“她”,她只是他的娘啊。吴侗边走。就边这样想着,差点儿自个儿就要笑出声来了。能让爹爹栽个跟头,那也是一件好有趣的事儿。他一向很佩服爹爹的,在他的印象中,爹爹从来没有走过眼,更是从来没有失过手。可是,这次爹爹却是栽了个大大的跟头。想到这里,吴侗就没来由地开心。可是,可是,爹爹真的栽跟头了吗?吴侗又不由得怀疑起自己来了。怎么不是栽跟头呢?他、应该是的啊。你看,爹爹还以为我找了一个姑娘,其实,姚七姐是娘,而不是姑娘,爹爹你错得多了哩。不过,爹爹也会犯错吗他英雄一世哩,应该不会的啊。吴侗这么想,就开始倾向于他爹爹的看法了。不会的,爹爹怎么会犯错呢?难道爹爹说的不是对的吗?除了年龄上,爹爹没有说对以外,其他的,都没说错啊。想到这里,吴侗就不由自主地吓了一跳。如果真如爹爹说的那样,是他的相好,那,那会怎么样呢?吴侗又感到,那滚烫的感觉爬到了他的脸上来了,心子,也嘣嘣嘣地跳得厉害。他赶忙甩了甩脑袋,似乎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给甩出去。
远远地,“近晚”客栈出现了在了他的眼帘里,他的力气猛地增添了不少,快步走下山去。及至到了客栈的门口,他又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他听到了他的心子,越发地跳得剧烈了,像打鼓一样。
他一步一捱地来到客栈,还没等他开口,那个客气的小伙计就对他说:“嗨,兄弟来了?你娘留了个口信给你,讲她先上灵鸦寨去了,她在那里等你。”
吴侗听讲娘不等他而一个人先去了,心里感到很空落落的,然后,又觉得,这样也好,不然,见了娘,还不晓得怎么和她说话哩。继而,又为她担心,她的身子还没好完,吃得消吗?他想马上就往灵鸦寨去,又想到爹爹严峻的神情,只好自个人否决了这个决定。这么乱纷纷地想着,他也不和那小伙计打招呼,就转身离去了。
那小伙计见他并不是往灵鸦寨走去,就叫道:“哎,哎哎,兄弟你走错路了,去灵鸦寨,你该走那条路啊。”
吴侗没有听见他的话,心事重重地溶入到那一片淡黄的秋阳里了。
日期:2007-7-16 10:56:00
第十五章
淡黄的秋阳,像一个半截烂苕一样,无力地悬挂在山尖尖上,没有发出任何光芒,稍不留神,就滚落到山坳里去了。天上,一张巨大的黑色的帷幕,就唰地铺了开来。
舒小节没有想到,山里的夜,竟然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说黑,就黑了。
他环顾四周,大山的身影失却了厚重和威严,而成了剪影,且变得单薄了,然而,那单薄的剪影,多出了些狰狞和嚣张。似乎,夜的来临,才是它盛大的滔胎的开始。不知名的夜鸟的叫声,有的像低吠的狗,有的,像轻语的妇人,还有的,如同小孩的笑声。身边一人多高的芭茅草,在风的撩拨下,也轻狂地勾肩搭背起来,仿佛在跃跃欲试地等待着要分享着什么。
青天白日下,舒小节都走不出这个鬼地方,晚上,也不知会发生些什么变异来。舒小节退到了一棵柏树下,靠着坐了下来。好像只有背靠着大树,多少要安全一些。这样,就没有了四面受敌的感觉。至少,后面有大树倚着。
他又累又饿,这才想起,因为一直走不出这个地方,而又一直没有停下脚步,就忘记了,包袱里还有三个高梁粑。于是,他打开包袱,三个暗红色的高梁粑在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享用。他的手一伸,就把那个看起来似乎是最大的高梁粑拿在手里,往嘴里送去。也许是饿极了的缘故,还没有两口,那个最大的高梁粑就被他吃完了。他的手再次去拿剩下的高梁粑时,却扑了个空。他低下头一看,包袱里的那两个高梁粑,竟然不见了。他以为不小心,高梁粑滚了出来,他就在包袱周围找,除了一些枯黄的败草外,就什么也没有了。正在他感到莫名其妙的时候,他听到“咯咯”的笑声撞击着他的耳膜。那笑声,是一个小孩的声音,有些调皮,却透着说不出的怪异。他的头皮一麻,这里,怎么会有人?
他嚯地站了起来,这才发现,他的脚早就被吓软了,几乎支撑不住他的身子的重量。他也很是奇怪,自己居然会在一瞬的工夫站了起来。他摇摇欲坠,赶忙倚在柏树上,眼睛,向笑声那个地方瞅去。
他听到,那个笑声是从一大蓬芭茅草那里发出来的。离他,不过只有十步之遥。
舒小节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地呼出来。他想用这种方法来把内心里的恐惧感压下去。他提醒自己,一切的害怕,都是出自内心。再说,现在不管是怕,还是不怕,都只能听天由命了。所以,与其怕,还不如不怕。怕的结果,一定是死路一条。而不怕的结果,也许是死,也许是生。他这么给寻找着不怕的理由,一边是给自己打气,一边是安慰自己。在这种想法驱使下,他就试着迈了一下脚步,感觉得到,不像刚才那么软了。这个感觉,让他信心倍增。于是,第二步也就迈了出去。有了第一步和第二步,后面,他的腿脚就利索多了,一步一步地往那丛一人多高的芭茅草走过去。
小孩的笑声时有时无。没有笑声的时候,舒小节就听到咀嚼的声音和着沙沙的声音交叉在一起。他知道,那应该是小孩在吃他的高梁粑的声音。只是,那声音有正常人吃时嘴里发出的声音不同。从小孩的嘴里发出的声音格外大,也许和夜深人静有关吧。而那沙沙有声音,像是一只沉重的动物爬行时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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