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识地扫了杨波家的窗户一眼,窗户关着,窗外的那件格子衬衫不见了,有淡蓝色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闪电般击了我一下,我忽然就有一种飞起来的感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经常会做一些关于飞翔的梦,在梦里,我会从某个地方以蹬脚的方式起飞,然后舒展双臂,用蛙泳的姿势向天空缓慢游去,周围的空气就像水,我快乐地在天空中游泳。有时候我会在飞翔的时候遇见我故去的爷爷,有时候我会在飞翔的时候看见那条传说中的河,河水轻柔地往大海里流淌……
我爷爷说,大宽,咱们家的房子太破了,你爷爷就这么大的本事了,你爸爸没有本事,咱们家没有好房子住,你哥哥混帐,他不能让咱们住上好房子,你行,你得让咱们家住上好房子。这些话是在梦里听到的,还是我爷爷亲口对我说过的,我记不清楚了,我能够记得的只是我爷爷经常叹气,不喝酒的时候还好,喝了酒就叹气,一声接一声,像猪哼哼,所以,关于他是硬汉的说法,我不相信。我觉得我才是硬汉,我会让我家住上宽敞又漂亮的房子的。于是,我整天琢磨着怎样才能成为硬汉。记得很小的时候,我爷爷在院子里挖了一个萝卜窖子,他说,想要练出轻功来,就得都从窖子里往外跳,每天挖深一些,当你能从十几米深的窖子里跳出来的时候,你就变成燕子李三了。我没练,我太小了,整天玩儿,没时间练。
等到长大一些,我爷爷就在我们家胡同口的那棵法国梧桐上绑了一本书,让我每天都去打半个小时。他说,你什么时候能把这本书打透,你的拳头就硬了,可以打死一头牛。这个任务简单,我打,我每天都去打半个小时。可是我打了好几个月也没打碎几张纸,倒把自己的拳头打得起了一层老茧。我着急了,就偷偷用手去抠。我爷爷发现了,我爷爷说,练武不能偷懒。我说,练这玩意儿太麻烦,有没有直接一招就把人打倒的?我爷爷说,那我教不了你,你跟着黄家老三练摔交去吧。
黄家老三叫黄克,以前是区摔交队的教练,壮实得像墩子,还喜欢打人,我没敢去找他。
我去找了王老八,王老八说他得过全市的散打冠军,拳击一流。
后来我知道,王老八吹牛不上税,一吹,全下街刮大风,公牛母牛都不敢来下街。
不过,我跟着他练那一年也不白练,棍子那样的赖汉子,我可以打他三个,门牙掉了都没机会拣。
后来我还是跟着黄克练上了摔交,吃了不少苦。
有一年,街道上的人来找我爸爸,手里拿着我爷爷绑在树上的那本书。街道上的人走了以后,我爸爸就揍我,用笤帚疙瘩猛抡屁股。我爷爷说,别打孩子了,那是我给他绑的书,我不知道那是毛主席写的书。我爸爸就哭,我爸爸说,咱们家出了个小反革命啊爹。我爷爷说,要不你打我,别打孩子了。我爸爸说,爹你去街道上解释吧,我没脸去。我爷爷就去了街道,回来的时候直乐,能把我怎么样?老子是无产阶级,我孙子是无产阶级的后代,根正苗红,不反革命。从那以后我就害怕见到那棵树,一见那棵树就摸屁股。后来林志扬和棍子他们知道了这件事情,就拉我去树下面撒尿,得空就撒,直到把那棵树给尿死。林志扬说,我姐姐也帮忙撒过尿,一天两泡。我想象着林宝宝露着大屁股在树下撒尿的情景,心里直别扭。
我这里正胡思乱想,脑袋就被人摸了一下:“大宽,起来见个人。”
我哥哥站在我的头顶上,冷冷地看着我。
我站起来,跟站在他身边的一个看上去年龄很大的青年点了一下头:“是朝阳哥吧?”
那个人身出双手按了按我的肩膀:“是,我是孙朝阳,”回头冲我哥哥一笑,“你弟弟很结实,是块好材料。”
我哥哥点了点头:“以后还需要朝阳哥多多照应。大宽,扬扬呢?”
林志扬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哥哥的身后:“一哥,我都安排好了。”
我哥哥抱了孙朝阳一把:“朝阳哥,你去吧,这儿没你什么事儿了。”
孙朝阳拍了拍我哥哥的后背:“我那边也安排好了。你忙,我在远处看着你。”
日期:2007-2-8 08:08:41
我哥哥搬起我脚下的纸箱子,往林志扬的怀里一杵:“去烂木头他们那边。”
林志扬往前走了两步,回头呲了呲牙:“一哥,你最好离我们近一点儿。”
我推了他一把:“走你的吧。”
我哥哥反手挥了挥,走到一棵树下,摸出烟,单手划着火柴,顺手把火柴盒丢到地下,用脚一碾,一把推过了三哥:“大宽,你们跟着扬扬,我不过去你们别跟人吵吵。”我捏了捏拳头,感觉很硬,似乎有汗水顺着指头缝滑了出来。烂木头,上次你把我打进了医院,这次我要好好收拾你了……烂木头出手确实够黑,那天我还没怎么反应,胸口就像被一根木桩砸了一下,整个人软得像是一条被抽了骨头的蛇。身上、脑袋上不知道挨了多少脚。等我从尘土里爬起来的时候,那帮人已经走远了。我踉跄着扑到一个西瓜摊上,抽出一把刀就追了上去。结果,烂木头的脊背开了几条大口子,我又被打晕在尘土里面……住院的时候,林志扬去找过我,开始还吹牛,后来蔫了,说,老二,暂时忍一忍吧,一哥没出来,咱们不是他们的对手。我没说什么,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出院我就去杀了他。从医院回家,我爸爸几乎把我给当成了劳改犯,寸步不离地看着我。说来也怪,时间不长,我竟然没有了去杀烂木头的心思……摸了摸身上的伤痕,那种感觉又上来了,这次我饶不了他。
三哥磨磨蹭蹭地跟在我的后面,林志扬从人缝里钻回来,一拍三哥的胸脯:“知道老大为什么拉上你吗?”
三哥横了一下脖子:“知道。”
林志扬把箱子塞到三哥的手上:“知道就好。以后你没有机会给凤三当跑堂的了。”
三哥说:“本来我就没往人家身边凑合,我算个什么东西。”
林志扬放慢了脚步,哈哈一笑:“三哥,咱们都是下街人,下街不出汉奸。”
三哥冲天翻一个白眼,别着脖子不说话了。
“老二,去年你跟烂木头他们打那一架,到底是怎么引起来的?”林志扬问。
“别问了,你都知道的。”
“我知道是因为一哥的事儿……他们找了个什么理由上去打你的?”
“没有理由,因为我是张毅的弟弟。”
“就没找个茬儿什么的?”
“闭嘴。”
“哈,我听兰斜眼说,当时你冲一个娘们儿吹口哨呢,那个娘们儿是河西的。”
我的脸烫了一下……这事儿是真的。那天我正蹲在大厕所门口看对面几个小姑娘跳绳,从公交车上下来一个打扮得像妖精的大姐,我觉得她走路的时候扭腰摆臀,姿势很是撩人,就冲她吹了一声口哨。那个女人起初不理我,后来听见我唱“我看你不胖不瘦刚刚合我的意,大姐你爱我,我们现在结婚去”,她火了,冲后面的一群人暴吼一声:“你们都瞎眼了?砸死这个小流氓!”于是我就躺到了大厕所门口的尘土里。后来我听说,那个女人叫王娇,是河西出名的“笸箩”(野鸡),有个外号叫“一笆篓”,意思是吃男人那玩意儿不少。前几天我还见过她,她好象不认识我了,冲我抛个飞眼,摇摆着随风而去。
三哥知道我默认了这事儿,哼唧道:“要不下街人都说,张大是个‘活不好讲’,张二是个小流氓呢。”
我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了。是啊,我确实有些……有些那什么。
脑子里忽然就浮现出杨波的身影,她站在阳光下,身上泛出淡黄色的光。
过了大厕所,前面的人更多了,小黄楼尽头开阔地边的灯光,扬场般洒向攒动的人流,像微风扫过麦穗。林志扬拉我站住,踮起脚,抻着脖子往对面打量了几眼,一搂我的肩膀:“那帮孙子果然在那边。老二,咱们就在这里卖,吆喝得声音大一些,孙子们一会儿就过来了,”舔一下嘴唇,嗓音忽然有些颤抖,“咱们都听一哥的,随他们折腾,关键时刻一哥会出来的。三哥,把箱子放下,咱们这就开始……”猛提一口气,驴鸣般嚷上了:“卖袜子啦!南来的,北往的,美国的,香港的,是人都来看看啦——便宜,一律两毛五一双!”我帮三哥将箱子打开,一条一条地把袜子摆在箱子上,歪着脑袋看林志扬狼一般地嗥。三哥猴子一般团坐在地上,声音小得像蚊子:“袜子袜子,卖袜子……全面减价,跳楼,放血,外带不活了……”
一个大姐挤进来,抓起一只袜子摩挲:“贵了。能再便宜点儿吗?那边卖一双两毛呢。”
林志扬说:“就两毛,今天不过了,处理完拉倒。”
大姐刚挑了两双袜子,就被一条胳膊挡到了后面,一个头发长得像女人的家伙一指我的鼻子:“你的货?”
好啊,这就来了!我的胸口一紧:“是,我的货。哥们儿来几双?”
“我来你妈那个逼行不?”长头发噗地将嘴巴上叼着的烟头吐到地上,斜着眼睛看我。
“大哥大哥,别这样啊……”林志扬挤了过来,“都是下街人,给个面子。”
“你要什么面子?”长头发反着眼珠扫了林志扬一眼,“少跟我提他妈的下街,下街算个鸡巴。”
“大哥不是下街人吧?”林志扬捏我的胳膊一下,怏怏地说,“我是扬扬,就住附近。”
“痒痒?痒痒了就挠挠,”长头发冲后面摆了一下头,“木哥,他说他痒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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