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泪“哗”的流下来，我伸手摸摸我爸爸的脸：“你怎么熬过来的？”
　　爸爸说：“靠意志，我要是在监狱里面自杀了，他们一定会说我是‘畏罪自杀’，我死得都有污点，我要活下来，我要看到我自己重新做医生，而不是一个劳改犯。我身体不好，受不了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而且每天大家都有定额，我如果和大家比干体力活，我肯定早死在里面了。所以，为了求生，我告诉狱管，我能帮监狱的墙上写毛XX语录，这样，能帮助大家改造。”

　　我哭着说：“然后呢？”
　　爸爸说：“那时候监狱的狱卒也都没有文化，犯人也大多没有文化。我是里面唯一会写字的人，所以，我拿着油漆桶，在围墙上刷语录，然后，我在每个办公室，每个牢房里面都刷了语录。后来，因为我刷的很慢，为了拖延时间。也刷得很好，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很高兴，表扬了这个监狱的领导，领导很高兴，从此，大家对我都睁只眼闭只眼的，对我的劳动也没有定量任务了，大家也从叫我‘臭老九’变成了‘可大夫’。我问领导，我能帮大家认字，背诵毛**语录，可以吗。领导同意了，每天他们劳动结束了，我给他们用毛**语录叫他们识字。有的人不爱学，有的人爱学就从文盲变得彻底的能读能写语录上所有的字了。”

　　我说：“爸爸，你真坚强，你看过‘肖申科的救赎’吗？”

日期：2009-12-22　19:34:20

　　91
　　爸爸说：“看过，我可没有那么了不起。
　　我提议，我能帮监狱工作人员和家属体检。然后，我一按压监狱长父亲的肚子，已经能摸到肝部肿大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说‘你现在就要去医院检查肝部，你的肝部有问题’。
　　监狱长说‘不可能，我爹还天天下地干活儿呢’。我说‘宁可信其有，好吗？请一定检查一下，这里没有化验设备，我不能说具体怎么样了，但是一定今天就要去市里的医院检查身体，找***大夫，他水平最高。’

　　化验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肝癌晚期。也没治了，就吃好喝好，两个月之后，人就走了。
　　监狱长是个孝子，觉得我对他们家有恩，至少让他服侍了父亲两个月。他后来对我尤其关照。
　　有一天，他请我去他办公室喝茶，他问我‘可大夫，我想问问《满江红》这首歌，您知道吗？’
　　我说‘知道，这是宋朝的抗金英雄岳飞写的词，是讲的为国捐躯，抵抗侵略，是爱国歌曲’
　　监狱长长叹一口气‘我是个老粗，睁眼瞎，我不知道啊’
　　我说‘这有什么关系呢？大家都有不知道的事情。’
　　监狱长说‘可大夫，您不知道，在您之前，我们监狱里还有一个有文化的年轻人，是个音乐家，他每天都不说话，吹口琴，吹这个《满江红》。我问别人，这是什么曲子，大家都是没读过书的人，有一个年纪大点儿的老头，说好像是国民党军歌’我一听就火了，我们在新中国，gong*chan*party的天下，他怎么能吹国民党的歌呢？还天天吹。我让他停下，他看了我一眼，但是没有停，我当时火儿‘噌——’就上来了，我掏出枪，一下就把他给毙了。他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那我错杀他了，是吗？’

　　我说‘唉，是的。’
　　监狱长说‘我后来找上级汇报了他唱反革命歌曲被击毙，上级回复‘阶级敌人，死不足惜’，要不是您，我一辈子都以为我杀的是人民的敌人啊’
　　那个时代，很多人就这样白白的葬送了青春，葬送了性命。
　　我能活下来，坚持过牢狱7年，加上劳改新生员的5年，我终于等到平反了。
　　后来，我试探着写了一封信，给老家的地址，写了‘我已经被平反了，我是被冤枉的，我要回家看望双亲’。

　　你爷爷拿着这封信，又哭又笑一整天，说‘我就知道他是被冤枉的’，然后，第二天起床，他身体已经变冷了。
　　等我回到老家，看到家里母亲早都不在了，父亲也刚走了，我们一个好好的家，就这么家破人亡，只有我一个人剩下，所以，你从来都没有见过你的爷爷奶奶。”

日期：2009-12-28　05:42:43

　　92
　　我爸爸说：
　　“我感到孤立无援，虽然我12年没有任何父母和女友的音讯，但是她们是我心底的支柱。
　　女友受尽了白眼和冷遇，嫁给了这么一个聋子；
　　母亲也都因为我伤心过度，不在了；

　　只有我父亲撑到了我平反的这一天才闭眼；
　　我本来是最年青有为的人，可是一转眼，我都年近40了；
　　常年的体力劳动，让我的手也不再灵巧精确。（PS. 外科医生的手就像钢琴家的手一样，不能做很粗重的活，否则将来就不能完成对精确度要求很高的工作，对于这个行业的顶尖选手来说，这种打击很致命。）
　　我放声大哭，变卖了老家的所有，离开了所有的回忆。我怀里揣了遗书，还有一把锋利的大菜刀，买了一张回这里的车票。我的人生一无所有了，我准备去找这个混蛋领导寻仇。”
　　我听到这里已经泪雨滂沱，我在温室里长大，从来都不知道我这个和睦甜蜜的家庭背后，也有这么凄风冷雨的故事。
　　我爸爸接着说：

　　“我回到我的医院，已经物是人非。只有法国梧桐变得愈发浓荫蔽日，我去打听这个老领导，很多人已经不认识了。
　　因为受苦12年，我也苍老了很多，完全变了模样，我在问情况的时候，所有的熟人，没有一个能认出我的，我看到“故人相逢不相识”，我更坚定了要报仇。
　　冤有头，债有主。
　　那天，我拿了一兜桔子，说自己是被老院长治疗过的病人，现在准备去看望他，当然有人告诉了我他的地址。
　　我不动声色，但是我内心狂喜。

　　所有的一切，都要了结了。
　　我大步流星地奔向他家，敲了敲门。
　　他的夫人开门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太太。她让我进门，说自己的老头子出去遛弯儿了。她在给自己的傻儿子擦口水，就像照顾一个幼儿。这个傻儿子和我差不多大，他痴肥笨重，四处傻笑。我坐在他们家里，喝着茶，微笑着告诉她我是被他改变了人生的病人，一辈子都忘不了，我一定要等待老院长回家。
　　这时候她说，老头儿在医院的派系斗争中失败，也被书记打倒成“右%派”，没有坐牢，但是书记儿子带着一帮医院附中的学生，用砖头把他的每个手指关节都砸碎了，他本来是市里乃至省里出名的巧手大夫，后来只能退休了。退休以后，还帮医院的收发室收发邮件来补贴家用。我摸了摸怀里的菜刀，我心里满是迟疑。
　　这时候，老院长推门进来了。手上的每个关节都变得那么粗大扭曲，就像盘根错节的树根。他也变得无比的苍老，和以前判若两人。”


日期：2009-12-28　06:16:05

　　93
　　我哭着说：“你杀他了吗？”
　　我爸爸伸手擦我的眼泪，微笑说：
　　“傻闺女，当然没有了。
　　他从当年趾高气扬的院长，已经变成了一个谦卑和顺的收发员。他脸上带着唯唯诺诺的微笑；他的头发全白了；脑门上还有很大的一个伤疤；他的关节变形到开完门之后居然钥匙都抓不稳，掉在了地上。我摸着刀柄，突然不想杀他了。我迟疑一下，说：您以前给我看过病，所以我买点儿桔子来看看您，我还有事，告辞了。他一个劲儿的挽留我说：留下来吃顿饭再走。

　　我离开了他们家，心里空空荡荡的。他的命运，已经是最好的判决：坏人后面总有更坏的人去惩罚他们。可是，让我，连复仇都没有地方，让我觉得生活更加没有目的：没有了所有你爱的人，已经很可悲了；更可悲的是，你连仇人都没有了。我走到海边，哭着，撕碎了遗书，把刀也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