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着头,说不出话。
她凑过来,爸爸?
眨眨眼,这样叫。
那时候,我觉得她残酷极了。
我吸吸鼻子,好啊。强笑道,这么漂亮的女儿,真是生也生不出。
那你跟我朋友解释解释吧?她搂着我。
当时她搂着我,亲密的。
第一次居然觉得,没有距离的残酷,比有距离要深邃得多。
距离竟然代表希望。
看着她单薄的棉布睡衣,我点点头。
去了她寝室,把那女孩叫出来。
对不起,不该伤害你,我指指女儿,她比什么都重视你们的友谊,别误会她。
她站在那女孩边上,猛点头。
你是她什么人呢?那女孩慢慢地,问。
爸爸,我笑出来。
那女孩本来满是嘲讽的口气,听到这话,皱眉看女儿。
她做鬼脸。
回到家,仰面躺着。
决定不再去招她。
爸爸,我27岁,何必苦撑一个笑话。
就像你生命中认识的无数擦肩而过的人。
因为肩和心始终差着那段永远无法企及的距离。
没想到,天快亮时,她就被送到急诊室。
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五点了。
那女孩在急诊室外哭了,反复跟我说着对不起。
是她的罪孽。
她烧得特别厉害,只是反复叫着爸爸,我知道不是你,但只能把你叫来。
我皱着眉头看着那女孩。
她没有爸爸,她低下头,很久后,嗫嚅地说,她从没见过她爸爸。
所以我想她喜欢你,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走进去(我没有和妻说的是,我看着窗外说着,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也是这个医院,在
我视线里,楼下的那个急诊室,我仿佛可以看见当时的场景),她吊着盐水,看到我,虚弱地朝我笑笑,无比自然地说。
恋人十三(2)
爸爸,你来啦。
她坐在躺椅上。
难受吗?我问她。
她微笑,摇摇头。
黎明前,我走出医院,呼吸到清冷的空气,发誓要穷尽一生力量保护她。
讲完这个开始,我闭着眼睛久久不动。
数年前的事情,誓言早随风飘散。
妻何苦如此,逼着我反刍。
本就是好不容易才消化的。
妻也好久没有说话。
我们还是离婚吧,她是你女儿。
我看着妻,那一瞬间,几乎充满对她的憎恨。
绕了一圈又回到开始,把我心痛全部逼出来,再要和我离婚。
她是你女儿。
妻提醒我。
我盯着妻的眼睛,咬牙,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妻哭出来。
我们也没有!
妻说这句话的时候充满了绝望,我相信刚开始她不愿与我离婚,但听了故事后,她似乎再不想去争求什么。
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崩溃前的疯狂。
我慢慢走过去。
蹲下来,用很慢很慢的语速对她说。
不,我们有。
不要再哄我!
我没有用医院的血浆。
你身体里因为伤心流出的,现在补全的血,全是我的。
我笑了笑。
你难道还要说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吗?
妻闭起眼睛,终于哭起来。
我坐在她身边,箍住她。
我们不分开,把孩子还给她,我闭起眼睛,狠狠说下去。
我们再不和她联系。
把什么还给她?
孩子,我吸了口气,重复道。
妻久久没有说话,突然用很困惑的语气回过头问我。
什么孩子?
那时,距离孩子失踪整整第九天。
恋人十四(1)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寂静的医院走了很久。
不知道是潜意识的关系,还是什么,等我意识到,我已经走到了产室外。
听到里面一些婴儿的啼哭声。
深更半夜,我一个人站在黑暗的走廊里,听着门另一边的婴儿的哭声。
仿佛是两个世界,其中有我和女儿的孩子。
天快亮时,我去了女儿的寓所。
我告诉她,妻已经找到,孩子不是她带走的。
她愣愣地看了我一会,然后轻轻吐了口气。
然后抬起脸,兴高采烈地问我是不是饿了。
你饿了吧?她笑了笑,穿着睡衣跑去厨房。
听到油锅的声音。
她在给我煎蛋。
她端出煎蛋,放在我面前。
我拿起筷子。
老爸,她反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看着我,突然问。
嗯?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说,如果有一天,我学会煎一个鸡蛋,你就娶我?
我握筷的手突然僵住。
开玩笑的!笨蛋!她笑起来。
吃完早餐,她让我睡一会。
天亮陪我去报案好吗?她站在我面前说。
我点点头,这一个多星期来,我几乎没有睡过。
她又服侍我睡觉。
帮我准备好热水洗脸,帮我重新叠好被子,给我换过拖鞋。
笑得非常非常地甜蜜。
按理说我应该尽快睡下,天亮后陪她出门。
但当时起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她的行为举止,怎么说。
太像一个妻子了。
我不动声色地上床睡觉,闭着眼睛。
微微从缝隙中留意着她。
她远远地坐着,过了一会,似乎确认了我已经睡着。
悄悄地站起身,打开衣柜,将衣服一件件从衣柜中取出来,塞到一个旅行袋中。
整个过程她都做得很轻,几乎没有任何的声音。
理完衣服,她又去书桌前,拿过一张纸,开始写着什么。
我突然全明白了。
她知道孩子去了何处。
而且她打算不再回来。
所以她才会在最后的时间里,给我做东西吃,伺候我睡觉。
好像在用最后的机会,做我的妻子。
尽管我心里刹那间全部抽紧,我依然不动声色地均匀地呼吸着。
用眼帘的缝隙,跟随着她。
她写了很久,停停想想,偶尔还起身倒了杯水,前后用了近一个小时左右。
终于,她拎着旅行袋,站在了门前。
悄悄打开了门,回过头,突然站住,远远地看着我。
分明可以看清她脸上的泪水。
半分钟后,门发出几乎细不可闻的“咔哒”一声,她关上门,我从床上跳起来。
用消防队员穿衣服的速度穿好衣服,抓起桌上的纸,冲出门。
恋人十四(2)
电梯口显示其中一部下降的层数。
我拼命地按着第二部的按扭。
我紧紧地盯着那两个闪烁的数字。
一个下降,一个上升。
从某种程度上,这具有一种奇怪的象征意味,但当时我并没有明白它到底象征着什么。
我下了楼,奔出大堂,看见她钻进一辆出租车,我冲向停车位,取了我的车,旋转钥匙,缓缓开出停车场。远远跟着她。
开出第一个路口,我们就遇到红灯。
当时她的车在停车线后,我的车在她的两辆车后。
等灯的时候,我拿起那张纸看。
爸爸,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这么叫你。
但我想应该没有了。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写信给你。
我很少写信,所以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起。
首先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已经结婚了。
后面的车在按喇叭催促,我猛然抬起头,前面绿灯已经亮了,面前空荡荡地,她那辆车在远
处越来越小,我茫然地看了一会,踩下油门跟了上去。
第二个十字路口,她在前面刚停下,我在后面踩下刹车,刚想拿起纸,红灯便换掉,我只能
继续跟,直到第三个路口,我们又保持着前后两三辆车的车距离。
我拿起纸。
我一直在想,隐瞒和欺骗,究竟哪一个更不可原谅。
我无法隐瞒你,在我再一次遇到你时,我就知道我无法隐瞒什么。
只有骗你。
其实我结婚远比你早,大概距离我离开只有一个月吧。
结婚前一天,我从楼下走上来,走到你门前。
看到你写的“对联”,欢迎你回来,不许再走了。
我用圆珠笔在纸下面写了四个字。
爸爸再见。
你看到了吗?我写得很小很小的。
他说他爱我,愿意娶我,愿意和我一起养大孩子。
我嫁给了他。
我知道你不会让我保留那个孩子的。
我们搬走了,刚开始一切都很幸福,我只是偶尔偷空想一想你。
车又在后面按喇叭,我哆嗦着再次换挡,踩动,跟着前面的车转弯,这一下,车似乎开得极
其顺当,连过五六个路口都是绿灯,我从来没有这么咒骂过绿灯。
终于,那辆出租车奇怪地在一家超市边靠停了,可能司机没有吃早饭,走下来,我连忙在远处停下车。
刚开始一切都很幸福。
直到孩子生下来后。
他不止一次说把孩子送去孤儿院,有时候我从外面回来,发现他竟然整整一天没有喂他。
我跟他吵,他说他爱我。
我要和他离婚,他跪下来恳求我。
我相信了他,我相信他是爱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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