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弦好像真正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纯粹的夜晚，那种被完全的黑色所包裹的惶恐与无助，夹杂着暗处传来的细碎的声音，像是饱食之后的无心呢喃。那些在白昼看来寻常不过的绿树花影，到了夜里，便全成了影影绰绰的鬼魅，在微弱的一丝光线中展露出扭曲的样子，如同有了魂魄一般。恐惧好像是一种可以快速传染的疾病，在无形的空气中扩散蔓延，所有人都想要躲藏起来，却不知道哪里才会是安全的。黑暗中，有人点亮了灯，怕是想给心里一点可以依赖的支撑，光亮却又好像完全被黑暗吞噬了，看不见宽阔的阕影阁，也看不见眼前的亭台假山，只有星星点点的光晕散布着，在无边无际的黑色中飘动，更显得诡异。

　　想要玩捉迷藏么？他脑中浮现出那只恶鬼的样子，孩童般的身形，遁走在夜色之中，背后那张婴儿的脸，不断发出响亮的哭声。
　　一阵寒意从身体中冒了出来。
　　屋里忽然亮了，林墨弦回头，原来丁意昂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点亮了屋内的烛灯。此刻，丁意昂已经脱下了白天时的武将制服，换上了一件绣着细密纹饰的青色圆领袍服。
　　“先生醒了。”
　　“是啊，最近不知为什么，夜里经常被噩梦所扰，睡得不太踏实，所以白天也总是精神不振。”

　　“最近以来，整个武威府中，恐怕也没有几个人可以睡得安稳吧。”
　　两人盘腿坐下，望着黑暗中的虚无处，只听见外面传来蛙虫鸣叫，一时再无别的话题，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之中。一瞬间，好像是回到了林宅家中，夜色正好，是精神振作的时候。
　　丁意昂发现了那未曾动过的盛食锦盒，“先生还未用过晚膳么？”
　　“食欲不健，却是不想吃东西了。”林墨弦回答。
　　“先生若有兴致，我这儿倒是有上好的梅子酒，是开胃健脾的佳品。”说罢，丁意昂一反此前刻板的样子，微笑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陶制酒瓶来。
　　太好了，在家中时，贾宁总是叮嘱着每日酒不可过三杯，没想到来了这里，却能碰上饮酒的同好。

　　酒逢知己，对月当歌，林墨弦和丁意昂坐在门边，望着外面的夜色，暂时忘记了那些凶案和鬼魅，忘记了那些暗处的眼睛，只见杯中一方天地，与对面所坐之人，好像便是全部了。
　　酒过几巡，两人都是微微醉了。

日期：2010-7-17 11:33:00

　　“说真的，府中出事以来，心中也是害怕，每日多亏这酒，方能安然入睡。先生新来，大可不必拘礼，尽管痛饮。”丁意昂的话，已经有些酒后的恣意了。
　　借着浓浓的酒意，林墨弦忽然问道：“丁大人，你可相信这世间有鬼？”
　　丁意昂大剌剌的摆摆手，“府中之事离奇诡异，但我仍然不大相信恶鬼食人之说。虽然忌廉将军有‘恶鬼’之名，大人也毫不以为意，甚至乐以‘恶鬼将军’自居，呵呵，竟然对恶鬼图腾多有崇拜。然而那毕竟只是一种精神影响而已，并不能证明恶鬼就真的存在。”此时的他，言语间好像已经是醉了。
　　“说起来，阙影阁前那两座恶鬼雕像，恐怕也是忌廉将军的授意了。”
　　“猜的一点不错！将军认为恶鬼张狂肆意，无情无欲，却又残忍凶悍，不在意任何礼仪道德，规矩束缚，只凭本能驱使，是征战沙场的最好之选。”丁意昂已然微醺，言谈间还想象着学起恶鬼无所顾忌的模样来，彼时正襟危坐林府前厅的校尉大人此刻也生动起来。“他要求手下将士也要如同恶鬼一般，甚至曾经还想组建一只真正的恶鬼军队，并为此派人四处寻访。当然，最终自然是一无所获，一无所获。”

　　居然想把人也变成鬼，忌廉果然癫狂得可以。
　　“所谓寻访，是说找寻恶鬼么？”
　　“说起来，此中还有一番故事。当年将军平复蛮夷之乱时，曾在途经明州的路上遇到一位游僧，由于见其形迹可疑，便着人拿下审问，结果发现僧人携带武器，身负各类法器符咒，且并无僧碟以证身份。初时那僧人也不言语，襟自盘坐，口中喃喃自语。可那到底是个肉做的和尚，不是天上的大罗金刚，经过一番严刑拷问，和尚还是开了口。记得他自称是律降妖伏魔的密僧，来自长安城外钟南山中，因其所修之法并非研诵经文，而需入世除魔，伏八百恶鬼方能悟道，得智慧金刚加持。并出示金制宝瓶一个，说有纳妖化鬼之效。自从钟南山出发，步行三百日，一路收伏所见鬼怪，至明州，路程已愈千里。总之就是些离奇之辞，并没有什么新意。

　　本来我们当他满嘴胡言，还要再加刑罚，谁知将军得知后，居然立即释放了游僧，更令人好生款待。是夜，大人独自与僧人彻夜详谈，次日，便封僧人为翊麾校尉，统率五百众，直属大人统辖。这一提拔任命，在等级森严的军中可谓离奇之极，僧人从军也是亘古未有，然而将军行事不拘一格，大家也不敢多加议论。后来才知道，该僧在与将军夜谈时曾提及世间有驱鬼之法，他可钻研修习，为将军所用。将军将其提拔，不过是想加以利用，招鬼成军罢了。可是那些话能当真么，此人要真有驱鬼之能，又何必附庸将军门下？不过彼时西南战事正陷入胶着之中，那些个南夷非常彪悍，皆不畏死，往往以命相拼，而边陲之地阴雨连绵，又多毒虫瘴气，军内瘟疫蔓延，士气不振，将军迫切地想寻求一种快捷直接的解决办法，因而兵行险着的用心，我们是理解的。

　　当然，募鬼成军之事虽然无稽，然而妄图私建兵制仍是武将之大忌，罪当株族。所以僧人任职之后，连同其所率一部，消去番号，行踪飘渺起来，所行之事，亦只对将军一人禀报，其他人无从知晓。只知僧人带手下一众，乔装后四处云游，寻找养鬼之术，军中称其为僧将，所率一部为僧军。一个连身份证明都没有的和尚，只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与装神弄鬼，居然就成了军中之将。”话说着，丁意昂的脸上透露出了不屑的表情。

　　“开元十三年，将军逐渐收复南夷十大部落，南征大获全胜，战事告一段落。那僧人不知道着了什么道，居然在此时差人回报，称已寻到驱鬼之术，请将军速往。
　　将军大悦，立即率少量精锐亲卫飞驰而去，赶赴僧人所在之地。但不知为何，期间居然与当地居民暴发了激烈冲突，将军求鬼心切，所带亲卫并不多，不过八十骑而已，僧军也只有几十兵士，却遭到了三千多人的围攻。好在将军所带尽皆骁骑精英，个个以一敌十，经过一番浴血奋战，最终得以杀出重围，将军身边却已只剩三骑，其他人尽皆战死，僧人亦不能幸免，毙命于乱军之中。那些战亡将士，个个被卸首分尸，不得完体。将军一世征战，从未如此狼狈，而此战亡者，多为跟随将军征战多年的近卫亲信，当日尽数全墨，叫人捶胸顿足，心痛万分。”说到此，丁意昂面露悲愤之色，仿若当时情景再现眼前。


日期：2010-7-19 14:48:00

　　“回师后，将军调集两万兵马，一举踏平了事发之地。当地住户，一概不问居民旅客，是否参与，全数杀死，孩童妇孺亦全不放过。那几日，将士如同以血沐浴，刀刃全都砍缺了，所杀之人，尸体堆积起来，有数丈高，为数恐怕不下两万。屠杀完毕，将军令全军抢劫三日，再纵火焚烧，将尸体挫骨扬灰，大火连绵，不仅房屋建筑，周边青山幽谷亦久烧不灭，此间虫鱼鸟兽皆被炙烤而死，以致方圆百里，再无半点生迹。

　　随后，将军又以治理不力之罪，将当地县府大小官员、屯田兵丁全部杀死，家眷下人亦不留活口，所留家产，尽皆收归军中。
　　最终将军以平乱之名，将此事汇报朝廷，那些杀掉的官员，则算在了那些乱民头上。由于事发之地几近灭绝，只晓内情者不过寥寥数人而已，当地州府畏惧，不敢多言。事情真相就此湮灭，那朝廷最后也只是表了几句将军忠勇之类的话，不了了之。不过从此忌廉将军再未提起过养鬼之事， 而府中那两尊恶鬼之像，便是自那以后就一直跟随着将军了。

　　按说此事当为绝密，不过事已久远，其后将军更有越轨之举，也未见朝廷追究问罪，此事才由当年参与的兵士中流传开来，下官也是军中人缘颇广，方才知晓。”丁意昂滔滔不绝地叙述终于暂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