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巴比伦》
第14节

作者: 路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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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对于甲醛,糖精比较善良。糖精是可以吃的。在这个车间里的工人浑身都是甜的,而且是极度的甜。甜到什么程度?假如你正在吃一个咸鸭蛋,这时候有一个糖精工人从五米之外走过,你的咸鸭蛋就变成甜的了。据说这些糖精工人家里烧菜,从来不用放糖,只要把他们叫过去,对着锅子抖一抖头发,菜就带着甜味了。有那么几次,我和女孩子接吻,对方“哇”地叫了起来,说你嘴唇怎么那么甜?她们以为我天赋异禀,像小说里的香香公主,人家是天生体香,我是天生嘴甜。我只能在心里暗骂那些糖精工人,没事瞎转悠,把糖精洒得到处都是。

  与糖精相比,化肥车间里则生活着完全相反的一个部落。事隔多年,我在网上查了一下,一种叫乌洛托品的化工产品,我当时记得是化肥,现在发现还能入药。“内服后遇酸性尿分解产生甲醛而起杀菌作用,用于轻度尿路感染。亦可静注。外用可治癣、止汗、治腋臭。”

第三章 白衣飘飘(5)

  不知道那玩意怎么治腋臭。乌洛托品本身就已经臭到了一种境界。在那里工作的工人,和糖精车间相反,身上永远是臭的,而且奇臭无比,嵌在毛孔里的臭,洗也洗不掉。更恐怖的是,在那里上班的工人们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嗅觉,他们的鼻子闻不出自己身上的臭,因此到处招摇,直到把所有人都熏跑了为止。
  化肥车间里的工人,都是女的,如果找男人来做工人,带着一身奇臭回家,老婆首先会忍不住吵架,变成一个性冷淡,或者红杏出墙,离婚是必然的。如果是女工人,身上臭一点,大概可以用花露水挡住。臭就臭一点吧,对男人来说,有一个浑身发臭的老婆,总比没有老婆要强一点。
  厂里还生产饲料和胶水。饲料车间不能让女人去工作,因为生产的那种饲料添加剂,是用来催奶牛长奶的。女人在那里工作,时间长了就会出奶水。女人平白无故出奶水,是件恐怖的事,不但小姑娘和老阿姨受不了,连我们通常所说的老虎也不能蒙受这种屈辱,回家说不清楚,会被丈夫打死。所以,这个车间和化肥车间相反,只有男工人,但男工人一样也出奶水,这更要命,但回家是能说清楚的。到了夏天,我们看见饲料车间的男人,胸口常常有两滩湿的,就劝他们戴个吸水的胸罩,免得搞得大家都很兴奋。

  工厂里有一种秘方,专门治疗电弧眼(就是被电焊强光刺伤的眼睛,学名电光性眼炎)。这个秘方是人奶,将其滴到眼睛里,自然痊愈。起初我还以为这是扯淡,后来才知道,人奶治疗电弧眼是入了《中国大百科全书》的。此方必须到托儿所里去找,那里有很多哺乳期的妇女。其他厂里的电弧眼都这么干的,而且形成了惯例,可以顺便看看哺乳期妇女的丨乳丨房,但我们厂就不行,我们厂里的男同志也产奶,哺乳期的妇女因此很不仗义。我们只能跑到饲料车间去,把男同志的工作服撩起来,像按咖啡机的开关一样,在他们的*上按一下,奶水就出来了。男性的奶水在疗效上是不是逊色些,这就不得而知了,因为我没有被女性的奶水滴过,对比不出来。这些男人虽然产奶,但产量比较小,每次只能按出几滴,我只能把他们的衣服全都撩起来,轮番地按过去。那时候大家都比较单纯,也没人骂我是流氓。我电弧眼,看不见东西,他们还会把*凑到我的手指上,说:“按这里按这里。”

  胶水车间男女都能去干,但贪小便宜的人不行。有人每天提个热水瓶去车间上班,看上去是喝茶的,后来别人借他的热水瓶,结果倒出一茶缸的胶水。保卫科把他请去,他交待说,自己每天拎一热水瓶的胶水回家。那么多胶水用来做什么?答:卖给装潢五金店,用来铺当时流行的拼木地板。
  那时候工厂里偷窃成风,保卫科突击抓盗窃,办法很简单:下班时间在厂门口搜包。也没什么*不*的,扒裤子是侵犯*,搜个包算得上什么?结果一下子抓出了几十个盗窃犯。有人偷铁块,有人偷纱手套,有人偷煤块,还有人长年累月偷工地上的水泥,每天装一饭盒的水泥回家,再在包里揣一块红砖,这么顺手牵羊地干上三年,家里就可以重新翻修房子。最离谱的是歪卵师傅,从他包里搜出来的加工零件,全都经刨床上刨过,并且全都是朝左边歪过去的次品。原来歪卵每天下班前都把自己做出来的次品藏在包里,带回家去。难怪他一年出多少次品,厂里根本算不清楚。他把次品卖到废品收购站,还能捞点小外快。

  九二年抓盗窃、保生产,最后抓出一个大蛀虫,这个王八蛋竟然是厂里的花匠。该花匠搞绿化,每棵树苗的进价报高了10元,同时,他还把活着的树记录成死树,死了一次的树可以再死几次,总之,算到最后,查账的人发现,这个草木凋敝的化工厂其实应该是个植物园,种着一千多棵树,还有一百个高级盆景,还有从未存在过的芭蕉树、君子兰、香水百合、荷兰郁金香、日本樱花、墨西哥仙人掌……对这个仅仅存在于账本上的绿色世界,所有人都很向往,包括我在内。


第三章 白衣飘飘(6)

  关于那个白裙子姑娘,我曾经去寻找过她。我深信她就是化工厂的某个女职工,也许是化验员,也许是科室干部,这些姑娘都躲在办公大楼很深处,好像珍稀动物一样,平时见不到。我一个修水泵的小厮,也不方便到这种地方去猎艳,会被人打出来的。但我很想念她,我少年时代对白衣姑娘有一种彻心彻肺的迷恋,虽然下巴还在疼,但是,这种疼痛只会让我愈加地想念她。

  我跑到车棚里去,观察那上千辆自行车,淡紫色的飞鸽牌女车,龙头弯弯地翘起来好像两条高举的腿。化工厂的车棚简直和电影院一样大,整个地兜过来,比修水泵还累。我找到了五十多辆淡紫色的飞鸽,完全处于一种迷失的状态。后来我蹲在食堂门口,蹲在办公大楼门口,蹲在厂门口,想用这种方式找到她,但她始终没有出现。
  在我和她之间,迷失是一种永恒的状态,也是我通往她的唯一的道路。这很像是宿命,假如我不曾迷失,我也就永远不会遇到她。
  九二年秋天,我在甲醛车间卸水泵,结果昏了过去。那次我遇到了一个超级锈螺丝,80秒的极限时间到了,我还在车间里撼动它,它纹丝不动,我憋不住了,吸进去一大口甲醛空气。这种时候吸气,等于是性高丨潮丨*,射了第一股,就会忍不住射第二股,我接二连三地吸进甲醛空气,最后眼前一黑,脑袋撞在水泵上,起了一个大包,人也昏了过去。

  那天老牛逼在50米外看我干活,忽然发现我歪倒了,他很镇定地环顾四周,正好有四个膀大腰圆的起重工经过,手里拎着扁担麻绳。老牛逼把他们叫了过来,那四位将他围住,说:“牛师傅,挑哪个水泵?”
  老牛逼并不姓牛,只是农民工如此尊称他而已,老牛逼指了指甲醛车间里的水泵,水泵边上就是仰天躺着的我。他说:“挑什么水泵,赶紧背人吧。”
  我要特别说明,农民工是不怕甲醛的,他们闻到甲醛一点反应都没有。我这个城里人就比较脆弱。农民工可以胜任世界上任何一种工作,扫街,翻砂,造房子,挖煤矿,干得又快又好,他们接受辱骂,接受最低工资,炸死了不用赔太多的钱。农民工才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仅仅让他们去种地实在是浪费人才。这个秘密我早就发现了,但我不告诉别人,免得自己失业。后来别人也发现了这个秘密,把农民全都放到城里来,城里人就只能回家去打麻将了。

  我必须承认,我的性命是农民工救的,我这种人当官发财以后回忆往事,就会对大家说:“我永远是农民的儿子。”这个办法很好,自认是儿子,免得别人讹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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