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巴比伦》
第16节

作者: 路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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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跟她熟了,追问之下,她才告诉我,这个椅子叫做妇检台,是用来给厂里的女工做计划生育检查的。我那时候没见过这个东西,说实话,后来也没见过。我很聪明地判断出,那两个托架是用来搁腿的,然后就把她们最隐秘的器官朝向了天空,不,天花板。那时候白蓝给我讲过很多厂里的隐秘故事,比如女工上环。我还年轻,听了这种故事觉得很刺激,她就认为我很流氓,而且是个无聊的流氓,上环那种事情,都值得为之好奇?她说,厂里统共就这么一个妇检椅子,像我这么一个敢用脑袋撞水泵的人,很容易就会把椅子弄坏掉,所有的妇女都没法做检查,得找个人举着她们的腿才可以。她不怀好意地看着我,好像椅子真的被我弄坏了,而我正在那里举着妇女的腿。我听了这话,觉得很恐怖,也很佩服她的想象力。

  妇检室是不能轻易进去的,那条布幔隔离了一切可供刺激的东西,我能看到妇检椅,实属三生有幸。白蓝说,厂里统一妇检期间,我要是掀开那帘子,就会被人打死。妇检期间是没有男人敢来医务室的,假如我是在那个时候出了事故,只能去二里地以外的街道卫生所里包扎。
  那天在做检查的时候,我肆无忌惮地看着她的脸,近距离地、毫无遮拦地看着,我想这种时候不看白不看。她脸上的线条很匀称,穿着白大褂,像医院里的医生一样干净整洁,很难认为她只是一个厂医。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不同以往的所见,具体说,她的眼睛很严肃,但又不是我高中老师的那种装逼式的严肃,她的眼睛很清澈,但又不是我高中女同学的那种傻了吧唧的清澈。她给我做检查的时候很专注,眼睛看着地上的某一点,我希望我就躺在地上,让她这样看着,会很平静,会忘记自己是个修水泵的。

  后来,医务室里进来一个人,此人鸡窝一样头发,瓶底眼镜,我认得他,就是安全科的倒B。他过来视察情况,先是绕着我转了半圈,然后瞪着眼睛观察我。我讨厌被这种深度近视盯着,好像我是显微镜下的细菌。倒B问白蓝:“他没事?”
  白蓝说:“目前正常。”
  倒B很严肃地从鼻子里喷了一股气,说:“路小路,你知道吗?你违章操作,差一点把大家的安全奖都敲光啦。”

第三章 白衣飘飘(9)

  我那时侯是学徒,只有学徒工资,但我知道化工厂的正式职工,每个月都有安全奖金,大概每人二十块钱,要是有人出了事故,死了残了,或是厂里火灾爆炸,全厂工人的安全奖金就会扣掉。所以说,在工厂里,闹出工伤是一件不会被人同情的事情,别人会追在屁股后面说,二十块钱没啦。当然,死掉了就不会有这个麻烦了,别人最多诅咒他下辈子投胎做个猪,二十块钱就当大家凑份子给他买棺材吧。

  我问倒B:“我怎么违章操作了?”
  倒B说:“你没有违章操作吗?”
  我说:“我吸进甲醛昏过去了,我违章操作了吗?”
  倒B想了想,又蹦出一句八个字的成语:“有则改之,无则加冕。”
  我说:“我违章操作你妈。”
  那天要不是白蓝在旁边,我就和倒B打起来了。倒B很瘦,又戴着深度近视眼镜,打这样的人我最拿手,一拳抡在他眼镜上,剩下的事情完全由我自由发挥了。但倒B也很嚣张,好像没意识到自己是个深度近视,捋着袖子要和我对干,这倒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高中时代没见过一个眼镜是这么不怕死的。后来白蓝厉声说:“你们要打架去厂外面打,不要在我这里打,也不要在厂里打。”我说好哇,出去打,打得不过瘾就喊人来群殴。倒B听了,就缩了手,说:“路小路,你记住今天。”

  倒B走了以后,白蓝问我,路小路,你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吗。我说我知道,钳工,学徒。白蓝说:“学徒在厂里打架是立刻开除的,知道吗?”我摇头。白蓝就用那种嘲笑的神情对着我看,说:“他就引你打他呢。你这个笨蛋,居然上钩。”
  “我懂了。到厂外面去打就不会开除了,对吧?”
  “那就是社会斗殴,厂里不管,只要你别把人打残。”
  “你真聪明。”
  “教你这些,只能让你学坏。”白蓝说,“你一个小学徒,怎么学得这么流气?”

  我说,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倒B最关心的不是我的脑袋,而是安全奖金,安全奖金比我的脑袋更重要吗?白蓝说,我的脑袋只是对自己而言重要,对别人来说,安全奖金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事情。我说:“你也这么认为吗?”白蓝说:“他人是地狱,这句话听过吗?”我说没有,但听起来很有道理啊。白蓝就说,也未必,不要把人想得那么坏。后来我想了想,说,假如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脑袋重要,而别人的脑袋值不了二十块钱,这倒也是一件很公平的事情,中国有十亿人,我出了事故要是人人都扣二十块奖金,那他妈就是两百亿元的人民币,这太昂贵了,把我撞死了也赔不出来。我这么说的时候,她就很平静地看着我,好像我是在说胡话。后来她说:“所以自己的脑袋自己珍惜啦。”

  后来我离开了医务室,走之前,我想起自己只穿着汗背心,就找那件工作服。白蓝从一个脏了吧唧的铁皮桶里捞出了我的工作服,那上面全是我吐出来秽物,我看了很惊讶。她说:“这种情况下,可能发生大小便失禁。”我叹了口气,说:“还好,没有失禁。”
  我对白蓝说,能不能给我额头上贴块纱布,那里真的很疼。我没有镜子,看不见自己脑袋上的大包究竟是什么模样,但那地方连碰都不能碰一下,肯定非常之糟糕。白蓝说:“不用,就是起了个大包,没破掉就不用贴纱布。”
  我说:“还是贴一个吧,这样我心里面会好受些。”
  她听我这么说,就剪了一块纱布,叠成豆腐干的样子,用胶布贴在我的额头上,并且说:“这样子走出去,谁都知道你工伤了。”
  “没错,我要是就是这个效果。”

  我进工厂那会儿,有一个古怪的想法,希望自己以工伤的面貌出现在厂里,先是把下巴蹭破了,后来把脑袋砸出个大包,都贴上了纱布在厂里晃悠。我这么做,第一觉得自己很酷,第二是希望能得到干部们的重视,因为我不会修水泵,也搬不动六十公斤的原料桶,那就只能以工伤来表示自己是个合格的工人了。说不定他们会为此送我到化工职大去呢?


第三章 白衣飘飘(10)

  后来我发现这个希望落了空,希望本不称之为希望,想得人多了,就说是希望。我见到那些被机器切掉手指的人,被丨硫丨酸喷到脸上的人,我终于知道,头上的纱布只会引来嘲笑,而不会带来任何希望。当然,酷是很酷的,可以说我的目的至少达成了一半。我妈一看我的脑袋,眼泪就掉下来了,为此我甚至都舍不得把纱布摘下来,直到它变成一块又脏又油的东西,使我的那个大包变成了一块皮肤湿疹,才不得不回到原来的造型。

  我从白蓝那里出来之后,连忙去水龙头上漱口,把嘴里的酸味冲掉一些,然后回到钳工班,想起了那个该死的水泵,很想把它砸烂了。老牛逼很高兴地告诉我,那个水泵本来出故障了,因为我的头砸了它一下,它居然又重新转了起来,所以它还在原来的地方,继续工作下去。我要真想砸水泵,就随便挑一个废品砸了罢,反正水泵和水泵之间也没什么区别。


第四章 三轮方舟上的爱人(1)

  作为老牛逼的学徒,我天生赢得了姿色阿姨们的好感。我把头给砸开以后,老牛逼带着我到各个泵房去展览,指着我额头上的纱布,对阿姨们说:“瞧,真的砸开了,差点死在甲醛车间。”他还说我是神头,水泵居然被我的脑袋砸好了,干了四十年的钳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阿姨们很心疼地把我叫过去,我担心她们会充满母性地把我的头颅抱在胸口,这要是传出去,我就和老牛逼一样,成了个臭不要脸的东西。还好,阿姨们只是把我的纱布揭开,看到一个大包,就赞叹地说:紫色的呶。然后她们就给我抹菜油,说菜油是治头上的包的,擦完之后,那地方就变成了香喷喷油腻腻的一块,我去厕所尿尿,苍蝇绕头不去。我也搞不清她们哪来的菜油。过了几天,我头上的包渐渐小了,她们还是把纱布揭开,说:好多了,不紫了,再擦点菜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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