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口袋里拿出烟,满满一盒烟全都潮了。白蓝冒雨跑到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一个塑料打火机,再冒雨跑回来。我坐在台阶上像一个衰老的色狼,无力地看着她衣服贴在身上的样子。她回来后,从烟盒里拍出一根香烟,非常老练地叼在嘴上,然后把剩下的全都扔给了我。她继续坐在我身边。
我问她:“你也抽烟啊?”
“不常抽,解解闷。”她说。
“德卵怎么样?”
“在抢救,应该没事。”她用下巴指了指我手上的打火机,说,“不知道给女士点烟吗?”
我顺从地给她点上烟。她深吸了一口,从嘴唇缝隙里吐出细细的一缕烟气。我说,不好意思,我一个钳工学徒,也不知道什么叫Lady First,只知道走路要给Lady让道,妈的,马路上那么多Lady,我要是都给她们让道,我自己别走路啦。白蓝歪过头来看说,她说,路小路,你还挺有意思的。我问她,什么是挺有意思。她说,就是说,一个钳工还能知道Lady First,这已经很不简单了。
那天她还拍了拍我的后枕骨,她说:““路小路,好险啊,就差一点,赵崇德就死了。”我问她,怎么德卵如此怂包,腿上划了道口子就要完蛋。白蓝说:“失血过多,你怎么这点医学常识都没有啊?哦,我忘记了,你是钳工。”
第四章 三轮方舟上的爱人(9)
我们说起一些死人的事情。我说,我堂哥有个朋友,出去打架,被人用刀子在大腿上扎了一下,扎穿了动脉,很快就死了。这大概就是她说的失血过多。上安全教育课的时候,我见过一墙壁的死人照片,全都死得很容易。倒B说这是概率,在我看来,就是运气嘛,运气好的连杀人都逮不住他,运气差的,腿上划了一道口子就完蛋。
白蓝说:“你的运气很好啊,脑袋撞到水泵上都没什么事,还把那坏掉的水泵给撞好了。”她说完就笑。我的后脑勺被她拍得很舒服,当时我想,医生就是医生,拍起人来不轻也不重,真他妈的像是练过的,要是永远被她这么拍着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里面出来一个医生,让白蓝在一张表单上签字,她掉头去应付医生,就不再跟我说话了。我独自坐在外面,觉得冷得要死,我把工作服和衬衫脱下来绞干了,光着膀子,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厂里来了一辆面包车,车上跳下来两个干部。我看见这辆车,真是气疯了,开车的是司机班的曹师傅,我隔着车窗冲他大喊:“老曹,刚才谁他妈接的电话?不是说只有十吨卡车的吗?”
曹师傅叼着香烟,笑嘻嘻地对我喊:“关我屁事啊!”
我盯着他的脸,很想扑过去揍他一顿,但我精疲力尽,已经打不动人了,只能用眼睛表示我的愤怒。其实我也不敢打他,曹师傅是司机班的老大哥,和老牛逼一样是资深流氓无产者,徒子徒孙多如牛毛,这样的人我惹不起,他平时给厂长开车,打坏了他,厂长也不能放过我。看见曹师傅,我就觉得钳工根本算不上什么东西,司机才是工人之中的贵族。
两个干部下车之后,径自往急诊室走。我以为他们会问问我情况,甚至表扬我一下,但他们好像根本没看见我。我跳上面包车,给曹师傅发了一根香烟,蜷在后座倒头就睡。我睡得很沉,做了一些梦,去了一些地方,后来我觉得有人在推我,以为是我妈,就喊了一声妈。从那昏沉世界之外的天际传来了笑声,我睁开眼睛,看见了白蓝。
我坐起来,呆头呆脑地看着她。天幕黯淡,雨还在下,我睡了整整一个下午,整个世界都被我睡颠倒了。我在一个颠倒的时空里看着她,我在我所有破碎的意识中看着她。她脸色绯红,并不是因为我在看她,而是发烧了。
面包车的发动机抖动着,两个干部坐在前面,只能看到他们的后脑勺。
我问她:“回去了吗?”
白蓝点头说:“现在回去。赵崇德已经没有危险了。”
我说:“那就好。”
白蓝用非常非常非常温柔的语气对我说:“路小路,三轮车还在医院门口。你得把它骑回厂里去。”
第五章 白蓝(1)
回忆白蓝的医务室,那是一幢红砖砌成的二层小楼,离劳资科那幢办公大楼有两百米远。医务室在二楼走廊的尽头,去那里,必须经过工会,经过团支部,经过图书馆,经过计生办。在那间屋子里,只有白蓝一个人。
那幢楼被厂里人称为“小红楼”,这个词后来变成腐化堕落干部的代名词,九十年代初还没有这种说法,大家以为腐化就是贪污钱财、轧姘头、走后门拉关系这些简单的事,轧姘头最多也就轧一个。这说明人们没什么想象力,日子过得苦哈哈的人,也就只能想到这个地步了。
小红楼造于五十年代,过去是厂办公室,后来不够用了,才造了五层办公大楼。这幢四十年历史的小楼造得并不考究,水泥地板,走廊的光线很差,但它非常结实,这也是那个年代的建筑物共同的特点,防震,防水,还防炸。墙体上隐约能看到早年的标语,用石灰刷的硕大的黑体字“工人阶级领导……”,后面的字就认不出来了。这种标语我在我爸爸厂里也见过,后面两个字应该是“一切”,所谓一切,其实是个虚指,等于什么也没领导。我也曾经琢磨过这个问题,看看我身边的工人,老牛逼,歪卵,以及所有的姿色阿姨们,都什么歪瓜咧枣,让他们去领导一切,简直是个笑话。我也是个工人,我自知领导不了一切,连一切的零头都没戏。二十岁那年,我接受一切的领导,剩下的时间就站在小红楼下面,看着医务室的窗口发呆。
我打听过白蓝,从工人圈子里得到的小道消息,说她是北京一所医科大学的,也不知为什么,被学校开除了,只能回到戴城,在糖精厂里做一个厂医。厂里关于她的谣言很少,因为她不爱跟人说话,也不搞男女关系。她二十三岁,长得也漂亮,按理说,这样的姑娘应该谈恋爱,至少被一群小伙子包围着,厂里也不是没有这种事,比如小噘嘴,她身边永远有几个科室男青年跟着,替她打饭,陪她聊天,从来不会让她孤单。她要是孤身一人的话,那肯定是去上厕所。这就是所谓的护花使者吧。但白蓝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她是冷清而傲慢的,平时躲在医务室里看书,中午打饭就让图书馆的海燕替她随便带一点吃的,她也从来不去厂里的澡堂洗澡,一下班就骑上她的飞鸽回家了。她就是那个样子,仿佛一个嫁接过来的果实,在无花无果的季节,独自挂在那幢昏暗的小楼上。她几乎被工厂遗忘,像我这样又不吃药打针又不做妇科检查的学徒,本来不该认识她,但是,老天爷非要把我的头砸开,这也没办法。
她在医务室几乎没有什么工作可干,每年的妇检都是计生办请医生过来做的,不用她亲自动手。平时她就管些最常见的药,感冒通板蓝根黄连素什么的,这种药众所周知,也没什么效果,也吃不死人。当然,她还负担一个责任,就是给厂里的工人做急救,比方说我和德卵这种倒霉蛋。但是,此类工作也纯属偶然,半死的人交到她手里,真要弄死了也不能怪她,她自己大学都没毕业,也不知道是怎么混进厂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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