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她撵出来之后,在厂区闲逛,厂里基本处于停产的状态,到处都是提着裤子狂奔的人,有人跑着跑着就蹲了下来,说哎哟哎哟不行了出来了。后来我去尿尿,发现厕所里挤满了人,个个呲牙咧嘴。化工厂的厕所就那么几个,集体拉稀的时候根本应付不过来。我看了这情景,只能掉头往回走,跑到办公大楼的厕所门口,里面照样满满登登,全是工人师傅。我只能跑到大楼后面的小夹弄去尿尿,迎头撞上倒B。倒B也来这里尿尿,办完了事,正往回走。倒B说:“路小路,不许在这里拉屎。”我说:“去你妈的,老子是小便。”倒B狐疑地问:“工人都在拉稀,你小便?”我就当着他的面把裤子拉链拉开,一边尿,一边说:“走远点,尿你逼脚上。”
第五章 白蓝(13)
食物中毒事件之后,厂里没有任何交待。有一天,白蓝跑到厂办去破口大骂,厂办的人也无可奈何,他们也不明白一个小厂医为什么搞得这么激动,好像联合国难民署的。白蓝说,这么大面积的食物中毒,为什么不处理姓吴的。厂办的人想了想说,以前没这个惯例,以前也有集体拉稀,吃点黄连素就好了。白蓝纠正说,这不是集体拉稀,是集体食物中毒。厂办的人说,我们这里都叫集体拉稀,不稀奇的,食物中毒听起来太严肃了,影响不好。
厂办的人还告诉白蓝,吴主任没什么文化,也不大知道食品卫生,你去他家看看就知道了,小孩脸上全是蛔虫斑。但是,吴主任是厂长的大舅子,处理他很困难。吴主任本人也是这起事件的受害者,他也吃拉稀了,这说明他不是故意投毒。既然不是故意的,那就没有处理他的必要,不就是几斤变质的猪肉吗。白蓝听了这话,就在厂办砸热水瓶,一个两个三个,一共砸了三个。厂办的人静静地看着她把热水瓶砸光,对她说:“小白啊,气也撒了,人也骂了,回去工作吧。”她没辙,只好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那时候我对白蓝说:“你真牛,敢砸厂办的热水瓶。”
她说:“而且砸了三个。”
我说:“你就是送我三个热水瓶,我也不敢拿到厂办去砸。”
她气呼呼地说:“你和我不一样,你学徒工。我怕什么?我不是白求恩吗?”
事实上,尽管她砸了厂办的热水瓶,吴主任还是好好的,只有食堂里负责采购的师傅被调走了,去糖精车间去做操作工。我们厂里很古怪,犯了事的都会被送去造糖精,好像古时候的充军发配。我对白蓝说,到此为止吧,你要想顺藤摸瓜,那就摸到厂长的瓜上,那样的话,你也差不多可以去做操作工了。白蓝说,全是体制问题,搞不好了。
我那时候搞不清什么叫体制问题,说实话,现在也搞不清。我在电视上看经济学家讨论体制问题,争来争去,说的是一个厂到底应该归个人还是归集体,*,它爱归谁就归谁。假如一个厂老是让工人拉着稀去上班,这个体制就不怎么样,反之,则还有一点可信度。我对白蓝说,其实你去找小毕,让他跟他爸爸说一声,比你砸一百个热水瓶都管用。白蓝瞪着眼睛说:“你是不是一天不说小毕就浑身难受?”
我说:“那么还有一种办法,我去把吴主任拍了。”
白蓝说:“你拍他,于事无补。”
我向她解释说,其实工人并不在乎食物中毒,只要吃不死,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工人在乎的是拉稀本身这件事。化工厂里的工人都是被毒气熏得半死不活的,干活也好,*也好,全凭一口气撑着,这口气要是漏了,人就完蛋了。我自己做钳工的,我很清楚,自己不是史泰龙,而是举着饼干的蚂蚁,一个力大无穷同时又极其脆弱的微小生物。谁要让工人拉稀,谁就是把他们肛门上的塞子拔了下来,泄了气的工人等于是废物一个。干这种坏事的人,就是工贼,就是破坏分子,就是反革命。我不拍他还能拍谁?
白蓝说:“你就乱扣帽子吧,你知道什么叫工贼反革命?”她让我不要管这个事情,拍吴主任是错误的,这又不是私仇。我说:“说了半天你还是没明白,公仇私仇还不是一样?”我想到一个词,叫做公报私仇,假如我去替白蓝拍了吴主任,那就应该倒过来,叫私报公仇。
那几天我在秘密筹划着拍吴主任。既然是给他颜色看,那就不能把他拍死,拍死了那就轮到我看颜色了。其次也不能拍轻了,让他以为我在他脑袋上抹灰。我小的时候,我堂哥有个女朋友,她很美,唯一的缺点就是颧骨有点高,这让她看起来像个女煞星。她陪着我堂哥出生入死,打遍北环区无敌手。她很喜欢我,让我叫她嫂子。我嫂子那时候教我怎么拍人,说起来也简单,就是趁没人的时候揣一块砖头,悄悄跟在人家后面,蹑手蹑脚走近,然后迅速把砖头平拍在此人头顶上。据她说,拍后脑勺是会弄死人的,拍头顶最多脑震荡。对方捂着脑袋倒下的时候,你就朝前或者朝左右方向飞奔而逃,最好不要往回跑,因为被拍的人挨了突袭,会本能地向后看,你要是往后逃,就会被他看见背影。
第五章 白蓝(14)
我嫂子说,其实看见背影也没什么了不起,但是小路那么帅的背影,就会被人认出来。此话乃是我嫂子的原话,不是我吹嘘自己帅。
我打算为白蓝出口恶气,好几天都在观察吴主任的行动路线,我是青工,不能公然拍主任,那会使厂里所有的主任感到愤怒。不料这事情出了岔子,有一天下午,工厂里很安静,吴主任在宿舍区走过,正好几个锅炉房的师傅坐在那里。食物中毒期间,锅炉房的师傅也拉稀,他们拉稀的时候挤不进厕所,只能在煤堆里拉,虽然这很方便,但是世界上没有人天生喜欢在煤堆里拉稀。况且拉出来的稀,还得由他们自己铲到锅炉里去。锅炉房的师傅看见吴主任,气不打一处来,也没说话,也没吓唬他,就地捡了块砖头拍花了他的脑袋。吴主任一头鲜血,栽倒在地。
拍完他之后,四周静静的,也没人围观。师傅们一想,把他撂在地上恐怕要出人命,就架着他去医务室去包扎。这种气度,真不是我能学得像的。
那天,白蓝看见几个膀大腰粗的大汉架着个血人进来,走近一看,是吴主任。白蓝立刻喊了起来:“路小路呢?他躲哪里去了?”
锅炉房的师傅们认得我,说:“没见到他啊。”
白蓝问:“他把人打成这样,跑了吗?”
师傅们说:“哦,不是他打的,是我们打的。”
事过之后,我为自己没有抢到先手而后悔,我对白蓝解释说,不是我下手慢,实在是锅炉房的师傅太牛逼,他们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说动手就动手,一点前戏都没有的。我不行,我是学徒,不能公然拍人。
白蓝说我:路小路,你就像个暴民,不知道你中年以后会怎么样。我从她那里学了很多新名词,暴民是其中之一。我对她说,我无所谓,反正我才二十岁,以后有的是机会洗心革面,但在我二十岁的时候,能想得出来的也就是拿砖头去拍人。脑袋硬的人有权这么想,像你白蓝这样,跑到厂办去瞎嚷嚷,砸热水瓶,最后还不是悻悻而归?
她说:“你就是个暴民,自己都承认了。”
我说:“省省吧,半斤八两,你还咬人呢,你还砸热水瓶呢。我抄一块板砖就算暴民?”
白蓝说:“你一辈子就靠砖头去过日子吧,你读大学,你结婚,都揣着块砖头去吧。”
我曾经笑话她,没见过大世面,拍个砖头就大惊小怪的,流氓打群架的场面我都见过。白蓝森然地说:“你见过什么大场面,你那点场面算个屁,见过坦克和机枪吗?我可都见过。”我听了这话吓了一跳,再问下去,她就什么都不肯说了。
那阵子我和白蓝吵吵闹闹的,我在充满噪音的地方,而白蓝的医务室则像停尸房一样安静,这两种地方都会让人的脾气变得很糟糕,前者是狂躁症,后者是忧郁症,但有时候我又觉得是反过来的,我是忧郁的,她是狂躁的。她对我的暴民倾向很不满,声称不会再给我递砖头,还说我不是小狼狗,而是小疯狗。这个我不能接受,疯狗见人就咬,我至少还是有点立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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