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针蠢蠢欲动,《周易》把这种试探性的行为叫作“或跃在渊”,不过那指的是龙。卫营人的试探,通常只像鱼儿那样冒冒泡罢了。不过这样倒也平稳,两年中没发生任何重大的事情,直到1982年的夏天。
1982年,应该是所有中国农民都为之兴奋的一年,因为这一年,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全国农村铺开了,也就是说,先前集体耕种的土地,现在分给了每个家庭。
这一年,也是卫营人为之自豪的一年,因为他们自1980年就像那些率先试点的农村一样,将集体土地分了大半。这在影州是独一无二的,于是人们开始对生产队长崔大军当年的决断表示钦佩。
生产队长心里清楚,像卫营这个被各级政府敬而远之的特殊地方,就算是在文丨革丨刚刚结束时就分地,也未必有人理会。不过现在看,理儿虽是这个理儿,能做出这事的人,总是有一些胆量和气魄的。所以,他到底有些得意,乃至今年又遭遇了大旱,也不像前些年那么着急,而是稳稳地立在田间地头,部署着村民引水抗旱,一幅指挥若定的大将风范。
生产队长的高傲,引起了田可贵的不满,在他看来,提早分地实在没有什么值得骄傲,而尤其重要的是,引水抗旱根本是杯水车薪,如果他崔大军真有气魄,这时候应该想办法求雨才是。
发表完这些观点,他往往又会轻蔑地补充:“不过呢……也不能全怪他。求雨啊,他求的来吗?求雨啊,总得福星牵头吧!就他……”
听人转述了田可贵的这番话,生产队长啪地摔了酒壶:“他田可贵是个什么玩意儿!”一摔一骂之后,卫营的三天大戏就开锣了。
戏班是从影州请来的,演出及食宿费用由村上全部交付,生产队长家负责提供开水,茶叶则由戏班自行解决。
叫祈祷求雨也行,叫破财免灾也行,叫敲山震虎也行,叫将计就计也行,叫造福乡里也行,叫羊毛出在羊身上也行。反正是村人们有戏看,又不用自己出现钱,管它叫什么呢。
田可贵对生产队长只提供开水的行为极其不耻,打算自己出钱给戏班买茶,羞辱他一下。后来知道,这个有名的戏班,演员喝的茶很贵而且难买,便只好怅然作罢。不过戏是一定要看的,不仅自己看,还要让老婆和女儿都看,白天,晚上,狠狠地看,因为村里所以出得起钱,是因为今年开始收了农业税,而农业税也有自家的一份。
那个时代北方的农村,就算一个平庸的戏班来演出,别管懂不懂戏,村人几乎会倾巢出动,黑鸦鸦的挤着观看。更不要说这是影州城的戏班了,人们觉得,影州现在已经是地级市了,戏班当然也是地级水平。
对此,张晓飞和田园也是极为欣喜的,因为他俩都是酷爱戏曲的人,尤其田园,戏曲天赋极高,估计给她件行头,不消太长时间,她就能把青衣的水袖舞得像模像样。而张晓飞的欣喜,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一直希冀着场院旁的两座台子真正热闹起来,他觉得惟有那样,卫营才更像老辈人讲述中的卫营。现在,虽然擂台仍将空着,但毕竟戏台上将有大戏班翩然起舞,也该知足了。
柱子对戏曲谈不到喜欢或不喜欢,但有热闹,他总是高兴的,那天戏还没有开始,便纠集了一群半大孩子,在戏台对过的擂台上“厮杀”起来。
这两年,文彬的身子骨似乎强壮了些,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地主和铃铛也不再过分地为难他了。而他却变得更加内向,内向得甚至有些神秘。如果不是张晓飞拉着他去看戏,他会一个人闷在家中不动的。
看着这几个在台上台下尽情玩耍的十二岁的少年,想着今年暑假过后他们将走进初中、在麒山镇中学住宿,淑文和王月玲不禁慨叹光阴似水。而李霜菊则望着那个唱刀马旦的年轻演员,呆呆地出神。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喜悦,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惆怅,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纠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向往……这点点滴滴、层层叠叠、磕磕绊绊、缠缠绵绵,被艺术家汇入了艺术之中,展现在舞台之上,供人陶醉,供人咀嚼,供人思索,供人消遣。从这个意义上说,演戏演的是人生,看戏看的是自己,只是很多人不曾意识到这一层罢了。
这个戏班,戏演得果然精彩,可以说不是一般的精彩。卫营的老辈人是懂戏的,甚至有一些人当年也唱过戏,连他们都没看出太多不足,而小辈们大多也看得入神,就连文彬,竟也渐渐地融入了戏中。第一场戏散后,张晓飞激动地对田园说:“那青衣水袖舞得太漂亮了!唱得也好!”田园与他一样激动,恨不能即刻穿上戏装演练一番。
人们看得如此陶醉,不觉三天时间即将过去。可就在最后一晚的最后一场戏演到一半的时候,久违了的风沙向卫营突然袭来。
山海关以北的地区中,影州的风沙是比较有名的,被称为“一年只刮两次风,一次刮六个月”,今年卫营虽然干旱,风沙却异常的少,从春到夏只刮过几天,谁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临了。
风沙最先席卷的是戏台上的棚子,倏忽间一切灯光俱灭,台上台下顿时陷入了黑暗,于是惊呼声四起。
幸而场院北边的生产队大院(那时还不叫村委会,或者人们还不习惯将其称为村委会)亮着灯光,才使人们不致于像被惊扰了的猪仔那样,在方向不定的猛烈的风沙中四处乱撞。
可当所有人在跌撞和磕绊中陆续挤进生产队的院子时,风沙骤然停了,大地一片寂静,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生产队长惶恐略减,命人在院中掌起一盏大灯,经过查点,除去因撞绊、踩踏而受伤的几人外,仅被大粒砂石打得头破血流的也有五、六个人。戏班的演员们虽然见多识广,却从没经历过这种遭遇,好半天还都惊魂未定。
有人喊了一句:“点下人数吧,看看可别少了谁!”人们像从梦中醒来,赶紧各寻自己的家人。
经过一番杂乱的喊叫、应答和穿梭,家庭组合渐渐完毕,最后只剩下了田可贵在呼叫老婆和女儿。
所有村人,只有王月玲和田园不见了。
“是直接跑回家了吧!”有人善意地推断。可等到田可贵跑回家中又跑回来时,人们知道,王月玲母女并没有回家。
看着一脸沮丧和恐惧的田可贵,生产队长是有些幸灾乐祸的,但当淑文、刘江河等人提出大家帮忙去场院及村中各个角落寻找时,他自然觉得应该,而且提供了生产队的全部电筒。这样,除了一些老弱病残必须回家外,人们将要三五一群的涌向村中各处。
然而就在此刻,几个先出院子的青年,就像被蝎子蛰了一般弹退回来,差点将正在向外走的人撞倒。
人们询问缘故,其中一个青年满面惊恐,连连摆手,示意大家噤声,然后闭上眼睛,指了指身后场院的方向。
人群霎时寂静,屏息凝神。
如褐色的鹰隼的翅尖、抖动着划过漆黑的夜空,场院方向传来了一种真切而又虚渺声音。那声音如泣如诉如戏如歌,低回幽宛又断续无常,仿佛先从人的脑后钻进去,然后走入后背,在后心一番颤抖后,再从脖子后面直冲出去,使人仿佛觉得身体中有件东西被抽离了……
人们相顾失色,后来已不敢相顾,只尽力让自己与家人聚拢靠紧。
张晓飞也听得有些寒冷,忙转头看母亲。
淑文此时倒不见惊恐,她附在儿子耳边轻轻地说:“别怕,没事。”声音虽轻,却不见慌乱,与平常说话的语气相差不多。
张晓飞的心立时安定了许多,然后想,田园和她妈妈究竟去了哪呢,会不会真地遇到了危险?这个想法,又让他不安起来,他刚要对母亲说,却即刻被淑文微微摇头阻止了。
张晓飞无奈,只好也学母亲那样凝神,而当他再次侧耳细听那声音时,却渐渐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声音竟然十分耳熟!
因为惊诧,他不禁脱口将自己的发现说了出来,结果,有些胆小的人差点被吓得尿了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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