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蠡》
第10节

作者: 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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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眉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几天荥阳师爷的逍遥日子。当初姜县令收下“安眉”的贿赂,又因为被她捧得高兴,于是请她做了荥阳县衙的钱谷师爷。现如今做官离不开幕僚,当县令的总得有五六个师爷才办得好公事,师爷们分别在衙中领着刑名、钱谷、征比、挂号、书启等职。安眉就是钱谷师爷,而卢焘升则负责撰写书启,是姜县令的书启师爷。


第四章洛中英英(7)

  钱谷师爷顾名思义,就是负责主管县衙的钱粮事宜。安眉从前跟着婆婆操持家用,算账还是会的,在去洛阳办事的来回路上她又向卢焘升请教了点常用字和算术,如今遇到难题也靠他照顾,勉强还算是能应付师爷的差事。
  安眉一适应下来,就开始打听关于大兴渠的事,借着身份上的便利,她很快便在劳役中找到了来自扶风县的劳役头目,然后顺藤摸瓜如有天助,她顺利见到了自己的丈夫徐珍。
  安眉在劳役们震天的号子声里走进大兴渠,她深一脚浅一脚踩过泥泞的土坡,把装满肉馅馒头的白布包递到徐珍手上。她双唇哆嗦着,跟随丈夫进入无人的工棚后,立刻惶惶下跪流着泪承认,“我……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丈夫徐珍将馒头放在一边,歪头吐出嘴中泥末,一声不吭地坐在地上。他脸上满是干裂的泥浆,上半身穿着肮脏单薄的粗麻短衣,下半身裤腿一直撸到膝盖以上,露出伤痕累累精瘦的小腿。这一身的褴褛与衣着整洁的安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越发让她惶恐,她一边抽噎一边为自己辩解,“是婆婆要将我改嫁给小叔,我不愿意,就跑出来了。我是为了来找你的……”

  “嗯。”这时一直面无表情的徐珍终于开了腔,他双眼直视着安眉,却很平静地发话,“我一直在渠上,不识字又没钱,所以捎不了信,你若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先这么过着吧。”
  这一句话堪比一颗定心丸,安眉总算如释重负地笑起来,感激地朝丈夫点点头,“我如今,我如今在县衙里有了差事,他们不知道我是女的。如今我也有钱了,一定会经常来送吃的给你,你跟同村的人说说,叫他们不要对外说我是女的,好不好?”
  丈夫徐珍竟也不问安眉为何会有这样的际遇,只是点点头道:“你放心,我们都有分寸。”
  安眉没想到丈夫会这样顺从自己,真是如同做梦一般,想想都要乐得笑出来。她觉得忽然就有了全新的生活,几乎每一天都是快乐。县衙的活计做熟了其实也不难,还能捞到油水三五不时往大兴渠那里送;县令很和气,同僚又热情,凡事还有卢师爷帮她;隔段日子她会借着寻欢上春风酒肆,实则是掩护卢师爷与康古尔见面,在康古尔淙淙流水般的琵琶声里,安眉有时会冷不丁想起苻刺史。

  那个被安眉藏在心底的人,她已经全然忘记他那些深奥的开场白,只在浮光掠影中记得他的神情,像雨后滑过湖面的第一道波光。
  那样的一个人,日后还能再见吗?
  出乎安眉意料的是,她很快便与苻刺史再次见面了,并且距离初见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
  那是十月下旬的某一天,孟冬时节,寒气已至,北风呼啸着夹着雪花,吹在人脸上,一片冰凉。午后安眉刚到渠上看过丈夫,在回县衙的路上,却忽然被迎面来的两名官差拦住。安眉从衣着上认出他们是郡府中的衙役,于是一脸诧异地望着他们问道:“二位大哥,有什么事吗?”
  “您是县衙的安师爷吧?赶紧跟我们走一趟郡府,上面来人问话了。”两名官差客客气气说完便将安眉挟住,手下的力道却极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安师爷,得罪了。”

  安眉整个人立时被震住,当下只能稀里糊涂跟着官差走。到了郡府大堂,官差将手一松,她顺势跌跌撞撞跪在了地上,只听到身后有人报了一句:“荥阳县衙钱谷师爷安眉带到——”

第四章洛中英英(8)

  安眉一怔,跟着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这才心惊胆战地抬起头。她发现自己身旁正立着四名官差,被官差围在当中的,竟然是平日趾高气扬的县令夫人姜季氏。季夫人十指被拶,竹拶子正被一左一右两名官差狠狠收紧,她身后有两名官差按住她受刑,让她根本无法挣扎,只能浑身发抖地惨叫。姜县令此刻已被褫去了官袍乌纱,正哆哆嗦嗦跪在一旁看妻子受刑,鼻涕眼泪淌了一脸。

  安眉浑身一颤,突然听见惊堂木一响,她赶紧掉转过脸,恰恰看见苻长卿双目中的寒光。那一瞬,她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不理解一个人怎么能有如此不同的面目,那初见如神仙般的人,怎么会在这一刻冷酷得像数九寒冰?
  “姜季氏,你招还是不招?”拶指之后,一名官差如此问满身冷汗的季夫人。
  季夫人却是虚弱地摇头,发白的嘴唇嗫嚅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哼。”堂上传来一声轻哼,接着是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安师爷,你来帮着季夫人认认,这个是什么?”
  安眉怔怔抬头,看着郡府的刑名师爷将一只锦盒递到自己面前,里面装的是十颗光华璀璨的雪白珍珠。她心中一惊,立刻明白眼前的状况——苻刺史来问罪了!

  安眉不知该站在什么立场,唯有选择老老实实回话,“这是……珍珠。”
  “还有呢?”苻长卿在堂上冷笑,“当日你说的,可不止这么多吧?”
  “这是……进贡的北海贡珠。”堂上人无情的声音,使安眉不自觉地眼中发热——此刻她终于明白自己那天得到的微笑,到底是个什么意味。
  她心中不知为何突然涌上一阵莫名的难受,比直接遭人羞辱还要难受。
  苻长卿凝视着跪在堂下的人,沉声发问:“你可知道姜县令是如何得到这番邦贡品的?”
  “我……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姜大人有个大舅子,在朝中有什么门路……”安眉木然回答。
  “是不是鸿胪卿季大人?”和缓的嗓音几乎是在诱导——他需要这个答案。

  “这……”安眉不知道鸿胪卿是什么,一时也答不上来。
  “是不是那个……‘京都堂堂季子昂’?”苻长卿的唇角意味深长地勾起来。
  “对,就是那个。”安眉蓦然想起姜县令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怔怔点了点头。“洛中英英苻长卿,京都堂堂季子昂”这句话给她的印象太深刻了。
  “他撒谎,他撒谎!”这时季夫人在一旁大声叫嚷起来,“这人来路不明,他是故意栽赃陷害!”
  “是不是故意栽赃陷害,还得问了才知道。”苻长卿好整以暇地瞄了瞄眼前的三色签筒,指尖轻轻点过白、黑、红,终于抽出一只红头签,抛在了堂下,“十杖,还是打姜季氏。”
  一支红签代表十杖,但力道会比两支黑签更狠,每一杖都会使人皮开肉绽、分筋错骨。

  姜县令立刻杀猪一样叫起来:“不要——不要啊……大人,‘拶后不加杖’,这是规矩啊,大人……”
  “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老规矩早该破破了。”苻长卿冷冷瞥了眼还在犹豫的官差,慢条斯理道,“打。”
  “大人,大人啊,内子有孕在身,不能受杖刑。”姜县令趴在地上号啕大哭道,“大人你有什么都往我身上招呼,往我身上打!大人啊……”
  “是吗?这理由找得还真不错。”苻长卿冷哼。
  “大人,大人,下官绝无虚言!大人请稳婆来一验便知!”姜县令对着苻长卿不停磕头,哀哀告饶。
  “嗯,准了。”苻长卿点点头,示意差役去找稳婆,然后回过头话锋竟又突然一转,“稳婆来之前,仍给我打。”

  两名差役当即将季夫人摁在地上,笞杖左右一架,季夫人顿时绝望地哀号起来。面对冷硬无情的苻长卿,姜县令终于崩溃,他面如死灰地瘫在地上,万念俱灰,气若游丝道:“大人手下留情,我招,我全都招……”
  十月孟冬,荥阳县令行贿事发,豫州刺史苻长卿亲往审讯。县令姜某于刑讯中供认自己贪污受贿、徇私枉法,勾结暗商贩运私盐,又牵出鸿胪卿季子昂私藏藩国贡品一事,数罪并罚,即判问斩。另有幕僚、随从涉案情节严重者,亦被问罪下狱或判罚流放。荥阳县因此积弊肃清,人人称快。

第五章公府幕僚(1)

  安眉手脚冰凉地缩在牢房一隅,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自从那日过堂认罪后,她一直被单独关押在一间牢房里,日日接受密集的审问已使她不堪应付。好在最后苻刺史终于认可她只在县衙任职了一个月,问也问不出什么来,这才放弃了对她的盘诘。安眉无法想象,为了将姜县令的罪状连根挖起,这几天其他几位师爷会遭受怎样的折磨。
  她憔悴地将身体蜷成一团,正想闭目歇息片刻,忽然牢房尽头却传来咔咔的开锁声。安眉抬起头,发现竟是康古尔前来探监,她慌忙爬起来凑到栏杆边,目光闪亮地盯着康古尔苍白的脸。
  康古尔,也就是胡姬碧珠,此刻拎着食盒无力地跌在地上,一双碧绿的眼珠被泪水浸得湿亮,她痛苦地望着安眉喃喃道:“安眉……”
  这是康古尔第一次直呼安眉的名字,安眉不禁睁大眼,也第一次结结巴巴唤出了胡姬碧珠的真名,“康古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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