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听就急了,一名随同的翻译却火上浇油道:“我看他们双方言谈甚欢,那柔然使者想必来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可怎么办……”
大帐内一时鸦雀无声,气氛十分压抑。这时却见苻长卿已从屏风后换了一身便服出来,冷着脸将大家扫视了一圈,说出的话却令人摸不着头脑,“还能怎么办,无论如何咱们不能一来就输了气势,都跟着我出去吃酒!”
“可是,今晚不是应该有可汗为我们举办的接风宴吗?”一名随从怯怯问道,却被苻长卿一记眼风横扫,吓得噤若寒蝉。
第六章出使西域(4)
一旁的高管家用只让安眉听见的低音咕哝道:“没个眼力劲的,发这么大脾气,接风宴当然是被延后了,下马威啊,下马威……”
虽说一入可汗庭便遭受冷遇,但大冷天喝酒吃肉的确能鼓舞士气。稍感沮丧的众人在苻长卿挥金如土的排场之下,抛去了不快的情绪,他们很快便在豪放的突厥土地上疯闹起来。葡萄酒、石榴酒、马奶酒泼湿了衣襟,烤全羊冒着腾腾热气,雪白的馕饼堆成一座小山,葡萄干雨点一样洒满毡毯……够喂饱十个人的寻支瓜被长刀咔咔剖开,露出碧绿的瓜瓤,显然苻长卿对甜瓜比较感兴趣,捧着一片啃了一口,便抬起头问安眉道:“这个是什么?”
“寻支瓜。”安眉却不吃大瓜,捧了一片小瓜在手,正吃得开心。
苻长卿瞧见了,便也拈了片小瓜尝尝,果然比大瓜甜美了许多,便问道:“这个小瓜呢?”
“卡波,突厥语甜瓜的意思。”因为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吃到这种瓜,安眉边吃边甜甜地笑起来,“野外的狐狸最喜欢偷吃这种瓜,常常钻进去吃个痛快,结果吃饱了身子却出不来,呵呵……”
她欢快惬意的笑容却使苻长卿脸色一黯,于是他丢下甜瓜,懒懒坐在席上看着喧哗的众人觥筹交错,双目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冷,“安先生,如果你是突厥可汗,是愿意娶一个汉族帝女,还是娶柔然公主?”
“呃?”安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此刻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老实巴交地回答,“应该是柔然公主吧?毕竟都是说一样的话,能听懂……”
“不光是能听懂。”苻长卿淡淡笑起来,“因为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所以吃的东西,用的东西,看过、触摸过的东西,都一样,这才叫做‘懂’。谁会愿意放开一个懂自己的人,而去屈就一个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呢?”
安眉怔怔听着苻长卿说这些话,似懂非懂,心中不知为何,却隐隐觉得灼痛。
苻长卿又静静出了一会儿神,才蓦然道:“但不管突厥可汗怎么想,我都要让他心甘情愿地把大魏公主娶进牙帐……”
安眉一愣,很想问苻长卿“那大魏公主的心意又该如何”,却忍在了心里没有开口。
突厥可汗庭没有宵禁,但受惯拘束的汉人却已不习惯彻夜狂欢,闹到二更时酒意阑珊,酒足饭饱的众人便互相搀扶着走出酒肆,歪歪倒倒往回走。
苻长卿没喝多少,身上只笼着一层淡淡的酒气。走出酒肆时寒气袭人,他低头拢了拢貂裘,麂皮靴的厚底轻轻踩着衰草间的碎冰,嚓嚓作响。
千杯不醉的安眉陪在他身边,抬头看了看天上淡淡的月亮,忍不住哈了一口白气,轻声哼唱道:“这个夜晚月亮淡淡,葡萄藤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过小山,去寻找他的奥云塔娜。青青的山坡银白色的小路,曾经走过两个少年,将来他们都要老去,是否还能像这样并肩……”
这里不是她的故土,她的故乡在更远的地方,但能够像现在这样在月下银白色的小路上走一走,她已经感觉足够幸福。
一旁的苻长卿低头信步前行,听见安眉的歌声后却留了神,等她唱完一节就开口问道:“怎么不往下唱了?结束了?”
“没,其实下面还有一段的,但不会唱了。”安眉赧然道,“小时候随便学的,后面的词没记住。”
这首歌其实连康古尔都唱不全,当年她们只是在孩童时粗略地学了学,最后一段因为歌词比较难,她们听了也没记住。
第六章出使西域(5)
苻长卿闻言刚要作罢,这时却忽然听见前方不远处的铁匠铺里传出了歌声,“这个夜晚白雪漫漫,老骆驼又流下眼泪澜澜,美丽的奥云塔娜翻过小山,去寻找她的斡哥岱。茫茫的山坡黑色的长路,赤脚穿过戈壁沙漠,可怜锻奴正光裸身体,等待爱人雪白的尸布……”
伴随那沧桑的歌声响起的,是铁匠铺里铛铛的打铁声,原来安眉的轻唱勾动了铺子里的铁匠,让他在打铁时忍不住续完了安眉未尽的歌。安眉听了便对苻长卿说道:“啊,大人您听,这就是后半段,可没想到竟是这样悲伤的歌……”
“如何悲伤?”苻长卿听不懂突厥语,皱着眉问安眉道。
安眉便将歌词一句句翻译出来,苻长卿静静听完,又问安眉,“锻奴是什么意思?打铁的奴隶?”
“是的。”安眉点点头道,“小人小时候听长辈说过,突厥在很久以前,曾经被柔然征服过,因为善于打铁,所以被柔然人称为‘锻奴’。”
苻长卿目光蓦然一动,径直走向几步开外的铁匠铺,在那熊熊的炉火前停住脚步。深夜的铁匠铺里仍然有铁匠在打铁,只见一位老妪正坐在火炉旁拉着风箱,一位精神矍铄的老翁光裸着上身抡着铁锤,随着高亢的歌声一下一下落着锤头,将砧石上赤红的热铁块锻成长条状。随着那一次次的击打起落,四溅的火星随着夜风飘散,几次都险些掠过苻长卿的发梢。
安眉见苻长卿独自出神,不禁有些迷惑,最后忍不住小声催促道:“大人,我们该回去了,不然高管家会着急的……”
苻长卿竟不理会安眉,只是怔怔盯着那块在铁匠锤下不断变形的铁条,直到那暗红色的铁条被吱啦一声淬进水里,他才猛然回过神,“有办法了。”
“什,什么?”安眉听得一头雾水,却见苻长卿忽然自顾自地快步跑起来,当下也来不及多想,只能慌忙跟上,“大人,等等小人啊……”
苻长卿跑回使臣大营时,醉倒的众人早已各自回帐酣睡,只有值夜的侍卫和高管家还在等候。苻长卿冲进大帐前只来得及对高管家交代一句“夜里有事处理”,便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案牍之中。
高管家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将风灯交给随后赶来的安眉道:“你进去伺候吧,凡事小心些。唉,这父子俩忙起来还真是像,只是我这把老骨头,可伺候不起两辈人了……”
安眉接过灯火,掀帘走进大帐,只见苻长卿正翻着一卷手稿,这卷手稿安眉在来时路上见过,苻长卿每天临睡前都会翻看。她见帐内灯光昏暗,便小心翼翼地取出风灯里的蜡烛,将案头鹿角灯台上的蜡烛一支支点燃,谁料正当凑近苻长卿时,微微倾斜的蜡烛竟滴下了一滴烛泪。
眼见烛泪就要滴在那卷摊开的手稿上,苻长卿急忙将手稿往后一撤,滚烫的蜡油竟刚好滴在他护着纸张的手背上。苻长卿抬起眼,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全是怒色,“你怎么做事的?”
安眉顿时大惊失色,赶紧退后两步伏在地上自责道:“小人该死,小人……”
“行了,别说了。”此刻苻长卿根本顾不上和安眉计较,他掸去凝在手背上的蜡油,复又低下头翻看父亲给的手稿,“你不用走,就坐在一边看着,也许我还有话要问你……”
“那……大人要不要喝茶?”安眉怯怯问道,想做点什么将功补过,谁知苻长卿竟再也没理她。
翌日上午,当熬夜的安眉从睡梦中醒来时,她愕然发现自己竟在苻长卿大帐的狼皮褥子上睡了一夜,而苻长卿这一夜压根就没合眼。但显而易见的是,苻长卿此刻精神非常好,他甚至不用安眉伺候就换好了卿大夫的正服,此时正执着节杖,精神奕奕地与侍从一同打点要献给突厥可汗的礼物。
第六章出使西域(6)
这时他恰好回过身,看见褥子上刚醒来还蓬头垢面的安眉,对着她神采飞扬地一笑,“我有办法了,待会儿跟我去铁匠铺。”
安眉呆呆地望着那光彩照人的笑容,一刹那只觉得大帐内熠熠生辉……
替魏朝使臣接风的大宴当晚在可汗金帐里举行,安眉换了一身新衣,随同苻长卿前往金帐赴宴。当低沉的号角呜咽般吹响,虎背熊腰的突厥武士在帐外列队排开,安眉一路白着脸,虚软的步伐磕磕绊绊,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不仅是因为她卑微的身份,也因为下午在铁匠铺时苻大人说的那些事……
安眉觉得自己很难应付这场晚宴,苻大人的嘱托远远超出了她能承受的范围。赴宴前安眉就很窝囊地想求助蠹虫,可奇怪的是,这一次无论安眉怎么敲怎么摇,以往一碰就掉的蠹虫竟然毫无动静。也许是因为冬眠的缘故,或者是虫子已经被冻死,总之这次安眉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切只能靠她自己。
【网站提示】 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 非常感谢您对易读的支持!
举报
© CopyRight 2011 yiread.com 易读所有作品由自动化设备收集于互联网.作品各种权益与责任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