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蠡》
第19节

作者: 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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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蛮荒之地出不化之民,果然都是一帮不识货的!”苻长卿愤愤骂道,气得一张俊脸青了又白。那块玉佩是上好的和田籽料,因为到手时就天然呈鸡卵形状,半边玉料又被一块凸出的黑油皮包住,于是苻长卿就请玉匠依势雕了个老鼠偷蛋造型的玩件,以为奇趣——谁知如今竟被人说成是没有雕工!

  早知有今日,他就穿金戴银了,玩什么低调的奢华!

第七章风云突变(6)

  接下来的几天,安眉买通了驿站亭长请他保守秘密。又按照苻长卿的吩咐,先是将豪华马车的四匹骏马分头卖掉;又将马胸上披的银障泥、马车上挂的银銮铃,统统拆下来送进银匠铺让人熔成银块;此外还剥下马车上华丽的锦衣,包括被划破的锦帘也三文不值二钱地卖掉。就这样在掩人耳目的情况下,零割碎剐地将值钱细软慢慢变卖掉。

  安眉用变卖东西凑出的四十贯钱买了两匹普通马、罗盘、羊皮褥,还有许多干粮和必需品;又用凿子削光马车上精美的木刻,将凿得坑坑洼洼的马车用黑漆重新刷了一遍;又请木匠修缮了窗子,买来毡毯将车篷蒙好,到最后,大魏使臣引人注目的马车终于被安眉改造成了一辆毫不起眼的民用马车。
  上路的那天,苻长卿望着安眉沉吟了片刻,对她道:“这一路你换上女装跟我走。”
  安眉大惊失色,根本不知道苻长卿在何时识破了自己是女子,红着脸刚想说几句搪塞的话,不料苻长卿又接着道:“途中若碰见有人盘查,你做女子打扮总归好掩饰些。”
  他这样一说安眉顿悟,心存侥幸地认为也许苻大人只是以为她男生女相。大人既然没明着质问,她也就继续装傻,也免得自己不打自招地送上门。
  于是安眉乖乖换上突厥女子的白蒿粗布裙子,放下头发打成辫子,又套上厚实的羊皮袄。这样打扮下来,她便彻头彻尾成了一个突厥姑娘。苻长卿也换上朴素的突厥毡袍和皮袄,想打扮成突厥平民,可柔和的五官与吊梢的双眼却无情地出卖了他。他索性粗服乱头,躺在车厢里扮作病中的丈夫,又勾头提醒车外的安眉道:“要扮成已婚妇人。”

  安眉的脸顿时又红了红,依言将发辫拢在脑后。
  这一路拿钱通关,他们很顺利地混出了突厥可汗庭,驾着马车毅然偏离商队踏出的通道直插东南,进入了茫茫草原的腹地。
  事实证明,苻长卿的确可以在纸上谈兵的前提下将如意算盘拨得噼啪响,然而他却忽视了一点:所谓道旁苦李,那茫茫草原荒无人烟,精明的商人宁愿绕远也不愿直切,岂会平白无故毫无道理?缺乏生活经验的苻长卿,难道还能比成天在土里刨食的平头百姓更高明?
  当马车轮艰难地趟过草甸中泥泞的沼泽时,苻长卿才发现自己与安眉已经没有了退路。
  从突厥到大魏边境的这片草地,被浑义河、嗢昆水、独乐河以及大大小小的支流网罗,又因地势低洼,因此水泽长年不涸,在草甸下淤积成稀软的烂泥,一脚踩下去,深度几乎没膝。

  这时,安眉已不敢坐在车上赶马,而是在车前一步一探,牵着马专挑草根密集成片的地方走,以最缓慢的速度继续往东南方向前进。
  草甸里危机四伏,到处是噬人的泥沼,因此到了夜里,马车只能停在原地过夜。潮湿的草甸上挂满了冰碴,根本找不到可以燃烧的干柴,于是随车携带的柴火和木炭就显得弥足珍贵。苻长卿和安眉不敢多用,所以每次费尽心力点的一小撮可怜兮兮的火苗,总是被呼啸的野风轻易吹熄。到最后他们只好躲进马车里,将沉重的皮袄、毡毯统统压在羊皮被褥上,却还是被潮湿的寒气冻得浑身发颤。

  当后半夜苻长卿牙齿咯咯打战着被冻醒时,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将手伸向了一旁的安眉。安眉此刻正窝在皮毛被褥里熟睡,褥子下的身体是热乎乎的一团,这对苻长卿来说真是难以抵挡的诱惑。苻长卿在考虑自身利益时绝不会去遵守什么礼教大防,所以他再一次理所当然地在被褥下“暗度陈仓”,将安眉拉进了自己怀里……

第七章风云突变(7)

  安眉在苻长卿怀里倏然惊醒,意识到目前的处境,羞得浑身滚烫——她还从未与一个男子这样亲昵,何况他不是她的夫君,何况她还……
  安眉僵着身子不敢动弹,能感觉头顶上吹拂过苻长卿平稳悠长的呼吸,他是睡熟了吧?她在暗夜里愣了一会儿,忽然就两眼发潮,心里惶惶滑过一丝甜蜜——这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事,他这样的一个人,竟会把她抱在怀里。
  安眉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祷:愿眼前的苦难快些过去,愿苻大人能够早日回京,愿一切都能回归正轨……所有虔诚的祈祷,都是因为眼前这份带点罪恶感的幸福。
  苻长卿身子稍稍回暖后便很快入睡,只是左腿上的伤痛让他睡得并不安稳。或许是因为很久都没像现在这般孤立无援,苻长卿梦见了自己无依无伴的儿时。
  那时候他才五岁,父亲要替他请一位启蒙先生。从小就被教育自己将来会肩负家族荣耀与重担的苻长卿,幼小的身子一坐一立都昂首挺胸有板有眼。那时他已经学会了骄傲,如果没遇上后来的一些事,也许他会活得更平和谦雅些——可谁又知道呢?人的路都是一步步走出来的,没有一蹴而就,也就后悔不得。
  他的西席先生名满洛阳,也是个出身士族的高贵人,因为和品鉴士族子弟的中正大人过从甚密,所以号称“儒门鲁班”,意思是谁如果想要成材成器,就必须从他“斧”下过。那是个以严厉治学著称的夫子,脸上终年挂着霜冻,永远都穿着一身靛蓝色的袍子。

  进学第一天,夫子就要求他三天内背熟《千字文》,这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于是三天后小小的苻长卿第一次畏缩了身子,将手怯怯伸出去挨了十下戒尺。
  那一天晚饭时,他的手心肿得握不住筷子,他看见母亲哆嗦着嘴唇将泪水忍在眼里,而父亲却是一脸严厉地斥责,“入学才三天,就受到这样的惩罚,必定是你顽劣不堪!”
  “不,父亲。”幼小的苻长卿感到自己受了冤枉,按捺不住,立刻放下筷子跪地申辩,“是夫子他要我背《千字文》,我根本背不下来……”
  “住口!”这时苻公也放下筷子,瞪着眼怒骂道,“背不下书还是有脸面的事吗?我看你是被打得少了……”
  苻长卿两眼发直地懵住,嗡嗡作响的耳中隐约听见母亲和软的话音飘来,“豹奴啊……快吃饭,父亲也是为你好……”
  豹奴是苻长卿的小名,他怔怔低头盯着面前细滑的黄粱饭,却怎么也不敢相信背不下《千字文》是他的错——那么长那么难的一篇文章,难道别人都是三天就能背会?

  只听苻公仍在座上冷声道:“如今大魏内忧外患,需要我们做臣子的殚精竭虑沐雨栉风,所谓‘守成尚文,遭遇右武’,今后大魏的长治久安,靠的就是你们这一辈。你若是不学无术,想靠苻家的祖荫在朝堂里混个官禄尸位素餐,今后河内郡公的爵位,我绝不会传给你!听明白了吗?”
  年幼的苻长卿对苻公这一番话理解不透,只知道父亲的态度是极严厉的,于是惶惶低头抓起筷子,毫无胃口地嗫嚅,“孩儿明白了。”
  “嗯,我不日便要启程去凉州,临行前会叫周管家督管你。你若敢在学业上懈怠,我在凉州也能知道,小心我回京述职时教训你。”苻公说完又瞪了他一眼,在妻子哀求的目光中才稍稍收敛了怒气,捧起碗边吃饭边对妻子道,“你懂什么,世家子弟最不能放纵,否则他日不只他一个人不成器,连带着还要辱没祖先、祸及家室……那西席先生是全洛阳最好的夫子,也在平阳季氏府上授课,怎么人家的公子启蒙后就能展露早慧?我见过那孩子,为人谨慎聪敏,他日必是这一辈中的翘楚……”


第七章风云突变(8)

  好强的苻长卿听见父亲这句话,顿时羞愧得无以复加。他原本以为夫子是在强人所难,却没想到真的会有别人家的孩子能背下《千字文》来,心中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智不如人,难过得连吃饭的心思也没有了。
  于是他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挨着板子,花五天时间强背下了《千字文》。之后是一个月的《论语》、四个月的《诗经》,还有《大学》、《中庸》、《孟子》……
  他的私塾岁月几乎每一天都是在责罚中度过的,以至于每天早上一醒来整个人就战战兢兢。半年后唯一可以宽慰他的母亲也远去了凉州,苻长卿失去了庇护,夫子惩戒起来更没有任何顾忌,铜戒尺的侧棱就像没开过刃的刀,猛一下敲在他左腿胫骨上,真是钻心的疼……
  直到有一天,当苻长卿在受罚的某一刻偶然抬起眼,他竟然发现夫子脸上透着一种古怪的快意。苻长卿终于开始怀疑什么恪尽职守严厉治学都是假的,他不敢相信一个人竟会有这种可怕的嗜好。可是当他不动声色地向周管家打听时,周管家竟这样回答:“有,少爷,当然有。比如当朝右仆射家的主母王氏,最爱靠鞭笞婢女取乐。有一次一名婢女触怒了她,竟然当场被打死,真是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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