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没说话，很有力的敲门声。我恢复了无赖样，一脚蹬落被子，慢腾腾穿衣服。姥姥惶恐不安。我说，你咋还没习惯。妹妹把门开了一条缝，朝这边张望。姥姥在门口站了片刻，犹豫了几次没有拉开插销。这动作很要命，不如一下拉开。为了放松自己，我想象了几种开门后的情景。一开门，鬼子挺着刺刀进来了，小队长拄着军刀。胖翻译官（过去的电影里，翻译官都是胖子，估计跟着敌人都吃得不错）对我姥姥说，老太太，解放以后，八路的还有？我姥姥怒目而视，坚毅的表情。胖翻译官说，老太太，抗拒是没有用的，进了号子里，铁打的汉子也得招，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姥姥说呸，你个狗汉奸！这个时候我振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汉奸卖国贼！小队长说，八格牙路！举起了杀人的屠刀。胖翻译官一把把小队长抱住了，太君，冷静，你可千万要冷静啊!犯法的事你可不能做啊，你想想孩子，噢，对不起，我忘了你不会生育，可你也得想想老婆呀，你一死，她马上成了别人老婆。噢，这个理由不充分，你不死她也可能成为别人老婆。那你想想你年迈的父母，你看看你看看，我这张臭嘴，我忘记你是弃婴了。哎呀呀，说了半天，我才发现，你不犯法谁犯法，你不杀人谁杀人！一个中国人倒下去，十个中国人站起来，一百个汉奸，弃暗投明！这时候我姥姥已经把门打开了，来人已经进来，可我依旧沉溺在想象里。我在想第二个情形。门开了，进来的是首长，身前身后都是勤务兵。首长一把拉起我的手，激动的说，可找到了，你是烈士的遗孤！走，跟我进北京，高官得做，骏马得骑！我知道他们搞错了，我也激动得不得了，我哭了，他们为什么不早点搞错啊，我也不受那么多年苦了，邻居们都睁开狗眼看看吧，我们家，卧虎藏龙！我姥姥也哭了，我姥姥拉着我的手说，你可千万别招哇！

　　于是我就在我的想象中笑了起来。许多人突遇危急，刀架脖子上了，沉着镇定，眼睛都不眨一下，其实他当时跟我一样，去想别的了，于是落了个好汉的名声。
　　一直到来人拍起我的脑瓜，我才一下子清醒过来。来人是高山眼的父亲，我喊了声叔。

日期：2010-04-09　11:11:26

　　八
　　昨天傍晚碰见个女杀人犯，四五十岁人了，一头蓬松的黄发，衣服一截一截的，花里胡哨。在一条小街碰见的，她坐在一家饭店门前，还有几个年龄相仿的男女，也是一般打扮。一个男的看起来面熟，想不起来是谁了。他也一直看我。这是一家小饭店，我看招牌写着，东北大馅饺子。几个人面前摆张桌子，放着茶水。
　　我如今眼慢，不像过去，二里地，人群里我能把你挑出来。
　　我走到他们面前了，才看见他们。
　　女杀人犯喊我，老公，来，喝茶，一会喝酒。
　　我说我有事，她站起来，一截一截的衣服乱摆。她拉着我一条胳膊，有啥事，整天好像就你有事，坐这儿坐这儿！
　　于是坐那说闲话。那个面熟的男人看着我，我看过去，他又闪了。
　　另外几个娘们，就眼对眼盯着我看，饥不择食样子。

　　女杀人犯给我倒杯水，对那几个说，这货长得帅吧，想当年在道上，也是风云一时。我那时候长多漂亮，我俩说好了去睡觉，结果他跑了。
　　几个娘们眼光乱闪，说肯定睡了。
　　女杀人犯说，他没蛋子，他怕二地主知道。他妈的二地主看见他屁都不敢放，他怕二地主知道。
　　女杀人犯当时确实很漂亮，身材高挑，胸脯高耸。当年人都收敛，谁敢耸出来，所以女杀人犯吸铁石一样，满街眼光都过来。我那年夏天跟她走在大街上，根本不敢跟她并排。她好像没跟我说睡觉的事，不过我能感觉出来睡觉的事，她眼光迷离，嘴唇张着，就那样看我。
　　她引我去她家，她家一条小路通过去，许多树从两边院墙里掩映出来，走进去一阵凉。
　　她转身抱住了我，我回头看去，空无一人。

　　她家是前面那排低矮的平房，有三个老人坐在树荫下。
　　我说有人。
　　她说我没看见。
　　我说楚学军找我，才想起来。
　　她说放屁。

　　我说真找我，约好了去曹门路的李三儿家，去取一个东西。我走了，不跟你说了，差点耽误大事。
　　她说你妈逼你走你试试。
　　我说去你妈得比吧，朝来路大步走了。
　　我那天对楚学军讲这事，楚学军说，你为啥不睡，我说我要不认识二地主，不睡不是人。
　　二地主是女杀人犯对象。当然，那个时候她还不是杀人犯。

　　一九八七年秋天的一个晚上，她在街头一刀捅死了一个青年。那天天很黑，下着雨。二地主那阵子新交了一个女友，两人如胶似膝。那个姑娘长得很一般，她受不了那个挫败感，空腹喝了一瓶烧酒，身上掖把刀，去堵二地主。当时二地主和那个姑娘借住在一个朋友家，一个不大的院落，雨水沥沥淅淅。前几年她放回来讲，当时没想捅死二地主，她根本没想到一刀会结果一条命。她说她醉醺醺的，靠在那院子里的一棵树上，她还呕吐了几口。醉眼朦胧里，她就看见二地主出来了，打把伞，走得很快。她追了出去，一直追到了大街上，几步跑过去，朝他背后来了一刀。她说真是二地主命不该绝，这个人的身形跟二地主太像了，于是这个人替二地主死了。

　　她逃到了石河子，跟一个兵团的人住到了一起。已经快结婚了，那男人对她的身世产生怀疑，坚持要去她家走一趟。那天她抱着他哭了一夜，天亮就要启程了。天麻麻亮时候，她将男人摇醒，竹筒倒豆子，将自己杀人在逃事情说了出来。她说，你要要我，我一辈子是你的人，你要不要我，我现在就离开。男人一直没说话，慢腾腾穿衣服，她看到男人这时候流出了两行泪。她突然感觉到大难临头，衣服也没穿好，破门飞奔而去。

　　他被男人押送到公丨安丨机关时，已经有身孕。
　　她说，我是来投案的。
　　男人说，不是。
　　她后来放出来讲，男人肯定立了功，男人当时正面临被提拔成中层。
　　她说，我一点也不恨他，我被押送回来，去了劳改队，他年年不远千里赶来看望。一连看了八年，这八年，啥都抵了。后来再没音讯。

　　前几年她回来，曾经的俏丽荡然无存，看起来就是个恶婆子。她回来大概有一个月光景，我在街头碰见她，我当时和几个同学去吃饭。我没认出她来，她喊了我。我吃惊于岁月，岁月在某些人身上特别明显。我说一起去吃饭，她说他们是？我说我同学，她说坐不到一块，更说不到一块。我说那我改天请你，她说好。看她衣衫寒酸，我还是给了她点钱。我当时身上只有八百，给了她五百。给过以后我就后悔，我给她干啥，她是谁？我老有钱？妈的比。

　　当时还留了电话。她没电话，路边小铺借个纸笔，抄上去的。
　　几天以后她来电话，说她跟谁谁谁在一起，咱找地方坐坐。谁谁谁也是过去一起玩的，劳改命，进进出出。我想又该花钱了，但我嘴里却说，好好好，咱去哪哪哪吧，那地方静。
　　多年来啥都没做了，一到花钱，我脑子里就蹦出来便宜去处。
　　那天我们四个人吃饭喝酒，然后又换地方去了澡堂，开了个包房，又要了酒菜。我已喝兴奋，喝兴奋就要把兜里的钱都花完，就要给朋友打电话再送钱来，过足面子瘾。
　　那天女杀人犯大讲女子监狱，后来我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看见他们还在兴致勃勃。

　　然后又好久不见女杀人犯了。
　　昨天晚上，我们喝着茶，她给我扯皮条，扯对面坐着那女的，说她多有多有钱，说玩过来的人，谁不想找个有钱的，说谁谁谁，谁谁谁，都找了富婆。我躲闪着看两眼那女的，她脸上涂的脂粉太多，对着我笑，但不敢用力。我怀疑她的眼睛还能看清我不能了，这时候天已经黑了，我想她应该配一个老花镜。
　　女杀人犯说，别人我还不介绍，她眼光可高。你快说呀，你看你那屌样，过了这一村没有这一店，你屌样吧，你坐她那边去。
　　我说我打个电话，说一下，本来跟别人约好的，去吃夜市。现在夜市开张了，可热闹。
　　我拿出电话站起来，虚按一下，离开他们三四步远，大声说话，我晚上去不成了，碰见朋友了，真去不成了，哈哈哈，好好好，改日我请。我又对女杀人犯喊，我去买两瓶酒，打着电话朝前面走。女杀人犯喊，这边就有！我回头说，前面拐弯一家我认识，酒没假。

　　一拐弯，我没入了人流，溜了。

日期：2010-04-11　11:39:06

　　二地主在一九八七年底成了瘸子。二地主要说长得也帅，就是黑。那年月是一白遮百丑，所以他一黑，就打了大折扣。
　　前两年我在一条街道看到他，胡乱一身旧衣服裹在身上，几天没洗脸的样子，身材已经很臃肿。他和几个破落户蹲在路边，正幸福的笑着。几个同样臃肿的婆娘婆娘，估计是他们几个的老婆，正破口大骂着他们。在他们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来曾经发生的江湖故事，看出来的只是潦倒而满足的日子。
　　一九八七年的大半年里，二地主一直跟三成在一起。三成前面提到过，捏着砖摆残棋，被楚学军捅了一锯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