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4-14 17:52:00
　　迎香咬住嘴唇，知此刻方是他的正经事了，屏息静气，等他开口。松君却不急着说话，转头看向脚下的桂川县，看那些整齐的房舍，周正的街巷，又看蜿蜒流淌的衣江。默然片刻后，他轻声叹了口气，方问道：“你家那位……现下可好？”
　　“……好。”迎香心头早有准备，待他一开口，就知说的是龙蒴。
　　“嗯。”松君点点头，声音很轻，也很沉：“我问得多余了，那样人物，又怎会不好？”
　　迎香一怔，不知如何接话，干脆一言不发，垂头站在他身后，等他后文。松君似陷入了沉思，负手凝望着山下县城。迎香见不到他面上表情，只觉周遭风声渐静，明朗清和的气息变得沉滞，直如暴雨降落前的天空。她心里隐隐不安，如坐针毡，想转身就走，却又不敢动弹，简直度日如年。
　　半晌，松君终于再度开口道：“龙君他……自称山鬼是么？”

　　“……是。”迎香咽口唾沫，只一个字，也答得十分忐忑。
　　松君嗯了一声，又问道：“何处的山鬼？”
　　“说是来自西北蒴山，我不曾去过，但想来……他当不会信口开河才是。”
　　“如今已没有他口中的蒴山了。”松君摇摇头，道：“我打探过，蒴山在百余年前便荒废，如今不过空山一座，为飞禽走兽占据，并有官府组织人力在山中开采矿物，并无妖邪精灵栖居了。”
　　是么？迎香微感意外，百余年前……莫非因为龙蒴被玄空道长击败囚禁，才致今日衰败格局？想到秦鉴说游历红尘几十年，如今想重回龙君门下，重回蒴山……其实都已无家可回了。想到此处，迎香不由感到失落，为龙蒴的过去，也为他的当下。
　　松君转过身，看看她脸上变换的神色，略一沉吟，道：“穆姑娘可知，我这北山中也有几个山鬼，有兴趣一见么？”

　　“啊？”迎香颇为吃惊，北山里也有山鬼？似看出她的疑惑，松君解释道：“北山得天地灵气所钟，山中精怪不少，有几个山鬼也非大事，只不过……怕你见了失望。虽说都是山鬼，但不是每个都能像龙君那般丰神俊朗，气度超然的。”
　　“嗯……这我知。”迎香点点头，笑得有点勉强。松君此话不假，她虽是凡人，但经过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依旧感觉到龙蒴的与众不同之处，山鬼如何，虽不曾亲见，但书里写过，市井间也有些传说逸闻提到过，像龙蒴这样的山鬼，当真是前所未闻。后来才知道，其实他根本不是山鬼，而是曾经呼风唤雨，只手倾天的龙神陆英。即便曾遭变故，失了法力，毁了龙形，他所经过的历练，见过的风雨仍在那里，必定会给他带来许多不同寻常之处……

　　“……穆姑娘是聪明人，当知我想说什么。”松君轻叹一声，接着道：“姑娘有缘，带龙君重返红尘，此乃天意，我不能横加干涉，但……但我既厚颜管理了北山，就要为此地安危尽责。”
　　“松君此言何意？”她不解，他也不答，复转过身，看着山下的县城问道：“穆姑娘，你过来看，这县城好不好？”迎香不明他用意，走到他身旁站定，看了下方两眼，说声好。他微微一笑，又道：“虽是小城，比不得省城和京里，但也是一代代人心血所筑，繁衍生息，着实不易。”
　　繁衍生息，着实不易……这话像几颗珠子，脆生生敲落在她心坎上，叫她暗暗吃惊。本以为松君这样非人的精怪，神通在手、寿数绵长，又统管着钟灵毓秀的北山，定不会将人间兴衰争夺看在眼里，未曾想，他竟也会关心凡人的日子，甚至替凡人嗟叹。
　　似看出她心内所想，松君闭目轻笑，低声道：“既承担了一方职责，就要尽一身能为，闲云野鹤般的日子固然好过劳心劳力，谁人不愿呢？但若想闲适悠然，那便去做个自由身，莫担这北山之主的虚名儿。北山与桂川县唇齿相依，自当一荣俱荣，有些该我留心的，也会留心起来，何况……如今县城里还有个棘手的人物在。”

　　迎香暗暗点头，这话说得十分在理，让人对松君更加肃然起敬，不由躬身问：“敢问松君，所谓棘手人物，便是指……指龙蒴么？”
2012-4-14 18:02:00
　　“穆姑娘当真冰雪聪明，心思灵慧。你既已猜到，我也不隐瞒。说句实话，此前我便知那玄元观里禁锢着一个了不得的东西，只可敬而远之，不可好奇探望，以免放出它来，惹下泼天大祸……我虽不知那是何物，但也能隐约感到它之力非比寻常，因此不许山中精怪上去叨扰。那日你在观中小憩，于梦中与狸猫们对谈趣话，便是我从中打岔的缘故。冒昧了，还请姑娘莫要介意。”说完，又要朝她行礼。

　　“不……不介意。”迎香领受不起他的礼数，赶忙先回了一礼，口内道：“松君当真折煞我了。当日我处境艰难，心头凄苦，要多谢你令我于梦中得片刻快慰清闲才是。不过……”她顿了顿，偷眼看松君脸色，见他容色如常，方大着胆子问道：“不过，松君令我那般经历，是不愿我在观中翻找，甚至碰翻石像发现那簪子么？我还真没有推倒石像的力气呢。”
　　“稳妥点总是好的……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再使手段，也挡不住你机缘巧合，抗不过天意如斯，那怪物……终究还是出来了。”
　　龙蒴不是怪物。迎香在心里默默反对，忽一抬头，对上松君双眼，看见他冷寂深邃的眼神，似被两柄青锋洞穿胸膛，不由心头一凛，浑身都僵住了。
　　“穆姑娘有话要讲？”松君声音很轻柔。
　　“没……没有。”迎香打个寒颤，摇摇头。他微微一笑，也不追问，静想片刻，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朝她发问，柔声道：“姑娘家那位定不是山鬼了，不知是何人物呢？”
　　是已死的龙神。
　　迎香在心里回答，嘴上却未发出任何声音。
　　“……姑娘不愿告知我，也是情理当中。”他似乎什么都了然于心，但又毫不追问，只道：“无论如何，这是个棘手的人物。虽无恶意，也无恶行，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姑娘当懂得。他神力一日胜过一日，渐渐丰盈恢复，又在红尘中行走，便如那开在大路旁的繁花，含苞吐艳、香风十里，若引得有心人闻风而至，如同姑娘今日上山采花木那般，也是一种必然。到时候，怕会给此地带来灾祸……”

　　迎香默然，松君说得对，这些竟是她之前从未想过的事——兴许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愿去想，不敢直面那些表象下隐藏的残酷。龙蒴越强大，便会越危险，不仅对他本人，也对桂川县和北山造成威胁。即便他从不为恶，不张扬，红尘侵扰亦可能纷至沓来。如自己当日，孤身来到此地，每日战战兢兢、循规蹈矩，却也挡不住铺天盖地的流言几乎将人逼到绝路上去。
　　一介凡人孤女，尚有那样多说不出、抗不过的不得已，以龙蒴之能，以他过往身份之特殊，真要有祸事降下来，定比自己当日酷烈千万倍……她心头突来大恸，不由想得入神，竟未听清松君接下来的话语，只模糊听到他最后一句——“……届时，还请姑娘劝他离开为要，莫要因他而毁去此地多年安宁。原谅松君无能，不敢与那手眼通天者相抗。”
　　何事？说谁？
　　迎香一愣，松君似乎讲了件不得了之事，却又未曾听明白。她想再问，但看他神色，知不会说第二遍，只能忍住了，心里砰砰乱跳，默默点头。
　　两人间再度陷入沉默，天上阴云移动，遮蔽了暖热的日光。风吹过来，带出缕缕阴冷。
　　就这般过了许久，松君打破沉默，抬头看下天色，道：“时候不早，穆姑娘还是回去吧，要变天了，今年会有好几场大雨。”

　　迎香心里依旧乱纷纷的，木然应了声，转身要走，松君从袖内掏出个包袱递过来，柔声道：“今日惊扰姑娘，对不住，但我亦是无法，得罪之处还望体谅。这是北山上好的香花佳木，常人最是难寻，我取了一些，赠与姑娘，望能对你制香有助。”
　　“……谢过松君。”迎香接过，却不觉欣喜，心里塞满了又酸又苦的东西。这趟上山本为寻它们而来，此番得到，却又显得无足轻重了。今日真正收获的，是让她忧心不安的警讯。
　　她往山下行走，走不多远，回望方才立身之处。不出所料，松君早已消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