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京沪小说接龙》
第4节

作者: 京沪小说接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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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容易到了一天,阿姨命哥哥和我一起帮她的忙,把家里的大东西抬到楼顶天台上去晒霉。阿姨说,大楼里,家家户户都在晒霉,雨季过去了,羊毛的东西要见见太阳,再收进箱子里。阿姨甚至把地毯也卷了起来,要我们一起抬上楼去。阿姨说,汪同志那天说,地毯晚上都有味道散出来了。哥哥这次算带上我一起。
  顶楼的天台上,居然有好几家人的阿姨都在晒家里的东西。想不到的热闹。在天台上能看到茂名路对面的大楼顶上,也有好几个人在晒东西。还有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拿了一只网球拍,大力击打挂在绳子上的地毯。我这时发现,阿姨原来都穿着一样的白衣服,大概她们也会有一样的大金牙吧。
  我们天台上的规矩,地毯要晒在天台最北面的粗绳子上。阿姨和哥哥合力把地毯挂到粗绳子上。哥哥告诉阿姨,他来帮她弹地毯。阿姨露出了她的大金牙,在阳光下真晃眼。

  阿姨去晒妈妈爸爸的黄呢军服,还有他们轻易舍不得穿的靴子,还有黄色的军毯。她把军服挂好后,立刻从腋下抽出夹着的白布单,将衣服蒙起来。
  她也不让别的阿姨过来翻看我家的箱子。她对她们说,汪同志关照了,在自家阳台上晒,不要张扬。我是想想你们几家还都靠得住,才拿上来晒的。
  阿姨尤其自豪哥哥帮她干重活。她对别家的阿姨宣讲说,汪同志家教很严的,革命分工不同,家里不可以有小少爷的。大弟弟倒是个军官呢,他的吃穿用度,都由军官学校负责,大弟弟是国家的人。大弟弟穿的衬衫,才叫真正难烫,肩章的地方最难。大弟弟最文雅,在家里一点声音也没有的。
  天台上面就是一片巨大的蓝天。在街道上从未见到过的蓝天。下面是突然变窄的街道,突然变小的汽车和行人,被绿色的梧桐叶密密遮住。这里似乎是另一个世界。
  这时,我发现哥哥怔怔地看着一个地方。

  那是一堵墙。
  墙上有人用粉笔画了一颗鸡心。鸡心的中间,有一个外国字,我想那是个俄文字,因为里面有个字母,好像一个人翘着脚丫子,得意洋洋。《金斧头》里就有不少这个字母。
  哥哥一定不认识这个词,在猜。
  我也不认识,俄文的确是很难的。
  过了好多年,我学到俄文里的люблю,(爱),我想,当年在天台墙上的,就是这个字吧。这个字,应该就是当年哥哥自己写的吧。算了算,那年哥哥十九岁了。

  那天哥哥对我十分亲切,好像那种别扭突然被一阵风吹散了。从天台下来,哥哥带我去吃刨冰。哥哥感慨说,从未看到过一个人,吃完整个一块方砖冰激凌,手上也不粘,脸上也不脏,连嘴角都是干干净净的。“这应该就是教养吧。”
  我问他说,你说话很奇怪,你倒是看到了呢,还是没看到?
  哥哥犹豫了片刻,偏着头说,当然是看到了。
  谁呢?
  哥哥笑了一下,说,你不认识,是大人。
  他笑得鬼鬼祟祟的,但我小心翼翼地不多问,我害怕哥哥烦我。其实,我对有人能那么干干净净地吃完一块冰激凌也不怎么有兴趣,对冰激凌本身更有兴趣。

  哥哥极其慷慨地又给我买了四分之一块冰砖吃。
  从老大昌二楼的窗边,传来响亮的知了叫声,树叶上方,是白云飞渡的蓝天,我度过了这个夏天最高兴的上午。
  哥说,你信不信,中国也可能有冬妮娅。
  谁?
  保尔最早喜欢的那个女孩,穿布拉吉的。哥着急地看着我,你文盲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其实我的问题是,谁是中国的冬妮娅。哥的下巴红了,那上面的痘痘更红。他轻声说,是大人,你不认识。他说,冬妮娅的意思,就是出身与我们截然不同的女孩,但仍旧美丽,正直,富有诗意,而且,也带有悲剧性的预感。

  对的,冬妮娅最后穿着皮大衣与那铁锹修路的保尔说话,不应该。要是她也参加修路,就该没事了。但是,冬妮娅要是穿保尔那种尖顶呢帽子,肯定很难看,不像冬妮娅的。
  冬妮娅就像一块冰激凌那样,是碰不得的。
  冬妮娅穿着布拉吉,靠在墙上,跟保尔说话的时候最好看。哥说,那也是夏天。
  哥与我不同,哥最喜欢夏天了。“下回,哥带你到楼顶上的天台看天。上海天上的云和北京不同,厚多了,白多了,软乎多了,非常温柔。”
  但小人书上,冬妮娅是靠在树上跟保尔说话的吧。
  “当然是靠在一堵墙上!”哥哥拍拍我的头,“你太小。”他好像吃饱了什么似的,很舒服地靠到店堂里椅子的褐色靠背上,“小豆包啊小豆包。”
  好吧。不过,冰激凌真的很好吃,奶味很浓。这个夏天的中午也很舒服,哥哥的脸在窗口上侧着,像妈妈一样好看。
  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经历过的最好一个夏天的时刻。那一刻,我的偶像沉浸在夏天才有的幻梦之中,他年轻的脸上充满单纯和甜蜜的梦境,光洁紧绷的皮肤,好像冉冉升上天空的气球。

  日期:2010-11-03 09:41:14
  制服之六
  “张卫民,你是个出身于红色家庭的士官生,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你要知道你将来的职责所在。”妈妈放慢声音,咬字异常清楚地说话的时候,就是她非常严肃的时候。妈妈连名带姓称呼人的时候,就是她认为此人犯了什么不能商量,立即要改正的错误的时候。我在门厅里,听到爸爸书房关着的门缝里,传来妈妈轻轻的说话声。
  夹在一起泄露到门厅里来的,还有爸爸的香烟味道。
  爸爸在抽烟。

  听不到哥哥说话。
  “你的学校里难道没有教过你如何抓住中心思想?要是只会读书,不懂归纳和思考,你的头脑就好像是一个字纸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应该不光只有一条布拉吉吧,至少还有一只貂皮的暖手筒。那么,这暖手筒象征着什么,你想过吗?”妈妈说。“你明天写个读书报告给我,用俄文写,不能少于两页,结合实际。晚上回来我要看的。”

  爸爸“空”地咳嗽了一声。
  哥哥还是没有声音。
  他本可以与妈妈好好谈谈冬妮娅的呀。
  阿姨一把将我捉住,拖到配菜间里,才小声警告我:“不好偷听的。小心叫你进去陪绑。”
  “哥哥怎么了?”我问阿姨。
  阿姨紧紧抿着她的大金牙,摇头不语。

  “哥哥真的是国民党特务呀?”我为专门抓坏人的父母担心,他们要把张大民抓走吗?哥哥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国民党特务的呢?是那天用马粪纸带上锁的时候?那么天台上的那颗鸡心就是他们的接头暗号吗?
  “弗要瞎七搭八,乱话三千。”阿姨曲起手指,敲我一个毛栗子。
  阿姨正在熨哥哥的布衬衣。本来她都是上午熨衣服的,今天却要挑灯夜战。
  熨好了,挂在衣架上,阿姨轻轻掸掸衬衣的肩膀。“大民是个好孩子,就是太缺心机。”阿姨评论说。“不过,你们这样的好人家,小人怎么会像他们那样精怪啊。”阿姨抬起她的下巴,往楼上翘翘。她可是我们家最知道大楼里别家底细的人。
  阿姨带我先去睡觉,但答应我不关门,让我可以躺在床上,就听到家里发生的事。
  蚊香在黑暗的角落里白烟沉浮,散发着除虫菊的气味。我在席子上努力听着门厅里的声音。离得太远了,妈妈的声音变得十分模糊。然后,我很快就睡着了。

  等我再醒过来,已是深夜,雪亮的月光洒满整个房间。
  哥哥床上有一团黑影,他已安全地回来了。我看着在月光的阴影中他熟睡的身影,月光是如此明亮,我甚至都能看到从他的肋骨处,到腰际,匀称的呼吸的起伏。他侧着身体,猛一看,好像一条死去的狗。
  我看着他身上泛出白色的背心,心中十分安慰:无论如何,哥哥他不是国民党特务,他只是玩得太狠了,欠妈妈一份暑假作业。被母亲责骂总是伤心的,但很快就会忘记的。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直到有一天。
  那天中午的酷暑时分,我们全家,只有阳台还算有点小风。阿姨从街对面的淮海坊打井水回来浸西瓜,热得满脸通红,她说街上的柏油都软了,走在马路中间直粘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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