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潭的两边都有几块非常平整的大石头，此刻正有人在石头上拍打洗刷衣服。看来这是村人洗刷的集中地了。
　　我们踩上溪柱，铺筑溪柱的人看来是用心的，每一脚都很平稳，林秋娥告诉我们，其实也没有人专门铺筑这个，大家看到松动了就会顺手扶一把的。如果遇到发大水冲走溪柱，靠近的人家会相约合作，比较认真的铺筑一下，有时候学校也会组织高年级的孩子在劳动课的时候过来铺一下。
　　溪流的两边稀稀疏疏地有竹林，也有杂树林，我只认得一棵枫树，一棵榕树，还有几棵相思树。这些都是我老家所有。如果不是身边的人，我会以为我不过是来到老家溪流的某个峡谷而已。
　　但现实提醒我，这不是的。
　　赵香兰说，翠竹妹子，你这边的风景比我那里好。
　　我苦笑一下，我也不知道我的心在哪里。
日期：2010-12-09　23:52:40

　　17

　　溪柱的对面又是石阶，石阶上去有一个空地，然后是一堵围墙，围墙中间有个大门，大门此刻开着，大门门框是石头做的。门额上写着“东林小学”四个字。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大门上也刻着一对联，上联叫“东方升旭日”，下联叫“林园溢芬芳”。我觉得很优美。不过两边的窗户上却涂着花花绿绿的词句，细看，都是“听毛主席的话，读毛主席的书”，或“大海航行靠舵手，搞好革命靠双手”这类的话。

　　这样，便显得这门额和对联的可贵。
　　我问林秋娥为什么叫东林小学，是不是和课本里的东林书院有关。林秋娥不懂什么东林书院，但是她说，我们这里叫东林大队。
　　哦，原来如此。
　　进了大门是一个操场，操场颇大，操场其实就是一个四合院天井，被四面的瓦房所包围。林秋娥指着告诉我们，哪边是教室，哪边是老师宿舍，哪边是厨房，哪边是空房子。
　　她告诉我们，这学校只有五六个老师，学生也只五六个班级。

　　她还告诉我们，她只读到四年级就没再上学了，她说，我读不好，小学毕业反正也升不了初中，刚好家里分田比较忙，妈妈就不让我读了。
　　我忍不住心中嗟叹。
　　赵香兰说，这比她还好，她才读到二年级。
　　难怪她的普通话比我的差那么多。
　　可是我书读得再多有什么用？如果当时爸爸不给我读书，我也不会起兴去找该死的同学老师，也不至于沦落到这里来。
　　爸爸想到这里，一定很后悔吧。
　　书上说，人生识字忧患始，我这样的，算不算也是？
　　现在还放着寒假，学校并没有什么人。大门可以进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日期：2010-12-09　23:56:44

　　18
　　我本来是想来学校消遣，没想到却得到更多的伤感。怏怏地不想说话。事情到了现在这样子，一切如果想改变，也还是得靠我自己。本来还希望可以跟赵香兰商量点什么逃跑的事情，可是看起来这并不是个好办法。万一她讲给她的丈夫知道，更加会泄露秘密，如果林家人更加提防着我，反而不美。
　　因此我也不知道怎么跟她说，我们好像又回到了原先的冷漠状态。

　　于是，我提出回去。
　　回到林家，任东邦就说要回家，赵香兰和他一起向我们告别，大家话都说得很客气热络，我的心又空了。我甚至宁愿她不曾来看我，她给我的到底是希望还是失望，我也说不清。我想，如果林春生是林夏阳那样的人，林家人又这样好，我是不是就该像她们一样留下来？
　　这个答案在我看到林秋娥对着林妈妈撒娇的时候我就清楚了，我是不会留下来的。逃跑才是我的出路。
　　她再好，也不是我的亲人。
　　任东邦的拖拉机停在路口，赵香兰坐在她旁边，显得很自得。临走前，她忽然又用老家话跟我说，妹子，看开点。女人就是给人当老婆的。

　　我麻木点头，但我内心说，我不是你，我是苗翠竹，我过去不是赵璇，现在也不会是赵香兰。
日期：2010-12-10　00:15:18

　　19
　　回到林家，我又睡了一觉。午饭也没起来吃。我没胃口。
　　到下午，大概三四点的时候，林秋娥把我叫起来，说爸爸妈妈叫我下楼。我一下去，明白了。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林玉川主动给我介绍，这个是舅舅，那个是姑父，这个是姑妈，那个是姨妈，都是林春生的亲戚。此外，还有几个叔父伯父，叔公伯公，这是宗亲长辈。
　　他在人前说话，似乎总能找到领导的感觉，他圈圈地介绍完后，就开始对我说：
　　孩子，我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春生这样子是会让你委屈一点，但是只要我们老的两个在，你就不会受一天委屈，还有夏阳和秋娥我也跟他们说了 ，以后要照顾好长房的春生，所以你也不用担心。我们春生就是人憨一点，也不是个坏孩子，只要能够给他传个香火，他呀，百年后也有人祭祀，我们就很感谢你。
　　他哽咽了一下。好多女眷都红了眼圈。
　　然后他继续说，你不用担心春生是遗传的，他，都是我们两个老的不好，当时大集体抓革命促生产，他发烧，我们没在意照样出工，等晚上收工回来，人就坏菜了。他爷爷奶奶当时住伯伯家，也不知道，知道也不懂。所以他不是肚子里带来的，以后你的孩子不会也这样的。
　　我慢慢垂头下去。我的脑子里轰轰响，也不知道想什么。
　　他还在说，他说，今天当着这么亲戚长辈的面，我们是要给你一个保证，你也要给我们一个保证。我们保证我们两个老的不会偏心，也让夏阳和秋娥保证要多照顾你们，不欺负你们。来，夏阳和秋娥出来，给大嫂做个保证，要跪着说。
　　这是逼宫，是将军。
　　但这一些一定是他们吩咐过很多次甚至排练过很多次的。夏阳和秋娥到厅上的香炉各取了三炷香点上，对着神龛和厅头的几个灵位拜了几下，然后走到我面前忽然跪下，说，大嫂，我们会保证对你好，对长房的人好。以后不管我们这房是多兴旺，都不会欺负长房的人。我们在这些厅头的神明祖宗还有所有长辈面前立誓。大嫂，你就做我们大嫂吧。
　　我顿时慌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跪下了，跟着呜呜呜地哭。我只会哭。
　　林秋娥也跟着哭。

　　女人们都哭了。
日期：2010-12-10　11:03:31

　　20
　　几个妇女，也不知道是姑妈姨妈还是舅妈，过来把我们几个拉起来。
　　其中一个女的说话了，她用的是普通话，虽然很疙瘩，很不标准，可是我还是听懂了。
　　她说，孩子，我也是有自己孩子的人，会懂得疼自己的孩子。春生的爸爸妈妈也是很疼孩子的，做为他们的爸爸妈妈，他们两个可是操碎了心。是吧。你看，张罗着给他娶媳妇儿，怕他百年后没有人点香祭祀，这就是疼爱自己的孩子，对吧。你看，他这钱也花了，你这人也领回来了，这钱就不能打水漂了，对吧。总得见个影子，留个种子下来，对吧。所以我说啊，你也不要多想，春生这一家啊，都是好人，也不会亏待你。反正你哭也还是要嫁给他，高兴也是要嫁给他。你就高高兴兴嫁了吧。是吧。我们女人能干什么啊，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一家人疼爱你，让你吃好穿好，以后有了孩子好好培养，日子还是很好的，是吧。我看你也不要哭了，好好地答应春生。是吧。大家再简单地给你张罗一下，热闹一下，你也就成大人啦。你看你心里还有什么要求，你说出来，我们呀，会满足你的。

　　我的话疙疙瘩瘩，可是每一句话都似箭穿心。也许在她看来，她们是为了我好，她们会待我好就是为了我好。可是这样的一个男人，我如何能够接受。而且，为了展示她们的好，我就该牺牲自己的人生幸福吗？
　　所以我依然垂头哭泣。
　　他们就在那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好久，才安静下来。林玉川清清嗓子，那是要做总结发言了。
　　这次他出奇简短，她说，翠竹，事情就是这样，我们花了钱娶了你，你就是春生的老婆了。我们是当做正经事情来办的，不是像别家那样，娶个候鸟就都不守规矩了。我们也是要办个仪式，祭祀一下，才让你们同房的。时间也看好了，就在农历的十八日。这几天，你就想想要买点什么，添置些什么。尽管说。也不用多想别的，你没有其他路走的。好不好，听爸我的一句话，不要哭，高高兴兴嫁入我林家的门，不会让你受苦的。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候鸟这个词，但是我并不知道它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