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夫看了看我的头发,很关切的样子,起身拔了一根,发叉了。他说:其实你病情根本不重,只是有些焦虑,德国最新精神缓解方法是不主张服药的,更不主张非人道的电疗,你看这根发叉的头发,证明大脑皮层电解制过少,多吃点豆质品,这包蚕豆拿回房里吃,别让病友看到了。
白大夫拍着我的脑袋,温暖的手。我哇地哭了,自出生以来,除我妈外,没人对我这么好过,更别说在这恐怖的医院里。他坐在桌前,思考了一下,刷刷地开了一个处方,交给我说这是平时要注意的事项。我装进兜里。
突然外面传出一声厉喝:白疯子,你又溜进来冒充医生。
女医生瞪着三角眼冲进来,把那白大夫的口罩帽子统统扯下来,花白的头发,杂乱的胡须,一双眼睛贼溜溜的。那老疯子,让付市长下不了台又被我无意挡住的老疯子。我居然被这个疯子晃点到感动落泪,原来他是这里的。
只见老疯子嘿嘿笑着,刷地,消失了。
女医生倒没让男护士打我,严厉地要求以后不准跟这老疯子说话。我使劲点头。
可自此以后,疯子时时在转角处等着我,疯疯癫癫说一些话,并自称白大哥。说他在天安门下面发现一处宝藏,这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比如白大哥会穿墙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哪天带你去趟日本岛……也有一两句清醒的话:要疯,比疯子还疯。
我认为他就是装疯,可又不像,有次看男护士打他,他呵呵笑着,瞳孔一点没缩小,以我精神病的经验,正常人凡挨打时瞳孔定缩小,疯子不会。不过他挨打的次数远远少于其他病人,院长似乎对他网开一面,有时连早操也不让他参加。他是一个不一般的疯子,说过的话,我也铭记在心,暗中操练。我想出去,只有装像了才能出去,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不到半个月,我就表现得让院长和女医生相当满意。
那天在栅栏墙边练习走正步,大家整齐划一地走着,我突然停下,院长严厉地问怎么回事。我不语,男护士小跑过来,我大声喊他站住,威严地指着地下的栅栏影子说:你和那些傻逼一样,懂不懂交通规则,斑马线,斑马线,行人的生命线。
有一天林肯把饭弄洒了,院长让列队观看男护士责罚林肯,林肯拼命躲闪,院长就上去教育他:上帝说别人打你的左脸,你就得迎上你的右脸。大家都点头称是,我突然在队列中说:放屁,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病友们见我顶撞,很害怕,院长却对我另眼相加,认为我有很大进步,奖我一面小红旗。
还有食堂发包子,我把包子往地下一扔,生气地说:都他妈长这么多皱纹了,老实说,多少天没给它做面膜了。以及出太阳,我光脚跳到地里,说要进行光合作用,等会再来点化肥就可以收割了。感谢毕然这诗呆子,他的诗给了我很多精神病灵感。女医生说诗人更精神病,可能真有点道理。
进来以后从未看到过毕然,我怀疑他要么被打死了,要么真疯了。
我识时务便不再挨打,病友也跟我熟络了。我在精神病院越来越自如,还可单独在栅栏边放风,可越自如,越孤独。我真的想逃出去。
第31章
乐园三面是墙,另一面还是墙。只不过这堵墙有大约5米长的栅栏,作为通向外界唯一的窗。栅栏很高,顶端还倒卷着,还有电网,根本不能爬出去。栅栏外是宽宽的河道,偶尔看得到清理淤泥的船经过。
那是我能看到的少量正常人类,不会向他们呼喊,一是要挨打,二是太远,他们听不到,即使听到,清沙工才不理睬这里的事。曾幻想菜刀妹或者石八斤偷偷从河里游过来,后来明白这绝无可能,这里离城市很远,那辆救护车外面没喷字,他们不可能知道我和毕然关在哪里,现在精神病人这么多,《新闻联播》说全国有超过一亿精神病人,这座城市,精神病院修得比医院都多……他们不可能一家一家去找。事实上他们从未来过,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
有人曾喊过,被打得很惨,从此不准来栅栏。我从不喊,默默站在那里发呆,看河水流过,清沙船奋臂清理着河道的记忆,我的记忆。总有一天我会记忆全无,我天天站在栅栏前,成为新的一根栅栏,自己是自己的栅栏,挡住出路。
清沙工还在奋臂,手里的长杆起起扬扬,扬起浪花和泥沙,还有一把菜刀……菜刀。是菜刀。
我的瞳孔一下子紧缩了,像挨了男护士的打。菜刀妹像清沙工那样戴着个布帘,站在船头,太远,我不是很确定,张开了双臂比出了大写的V字,像长城战那样的V。她一下叫了起来,蹦蹦跳跳也比出了一个V,整个身体像一张大弓,要向我发射而来。我的心快跳出来,V形,使劲V形。她无比开心,还在船上翻了个跟头,大喊:毛线、毛线老男人……
背后嗵嗵传来脚步,还有啪啪的电流声,我V形的双臂快速地上下抖动,飞啊飞,转身飞啊飞,嘴里喊空气湿度太大,不利于飞行……我跑着离开栅栏,越快离开越好,故意直直倒下,鼻子被磕出血,男护士把我拖起来啪啪暴打,然后快步跑到栅栏边,手搭凉棚。
他拖我离去,边踢我,还踩我的手,骂精神病,飞个屁。
还在尿,没想到尿裤子也会这样有快意。
自此以后,栅栏成为生命唯一的窗口。男护士应当没发现菜刀妹,因我仍可以去栅栏放风。每当男护士吹响放风哨时,我就慢慢走向栅栏,不可以快,快了就会被怀疑,我慢慢地来,心却快得要蹦出腔子,脑子命令两腿慢点,再慢点,这使我行走的样子好怪,活像4度抑郁的病人。他们说我进步了。
我一直做得很好,再不比画V形,看她一会儿,会转身发一会儿疯,比如使劲扯头发,扯而且恶狠狠骂,精神病你狗日的滚出来,滚出来……比如拿起一块石头对着太阳看,嗯,应该有两克拉……
她也做得很好,戴着斗笠和布帘,她胆子大些,趁人不注意,有时会做些只有我俩才明白的手势,有时会明晃晃地舞两下菜刀,有时还会船头船尾翻跟斗给我看,逗我开心,长城战时她总喜欢跟我打赌翻跟斗,还亲了我一口……我默默看着,内心惊雷滚滚,我眼神呆滞,世界却在面前熠熠发光。
可不是每回都能看到菜刀妹,每次放风只20分钟,她算不准放风的时间,即使看到,清沙船顺江而下,不能太久停留,有次我赶到栅栏时只看到一条船的尾影,她在甲板上蹦跳着,挥舞着,很着急。
我很想告诉她,只这么惊鸿一瞥也够了,我能想象她漂亮如丁香的样子。连看着栅栏外空空荡荡,也觉得她就在船头上蹦蹦跳跳,高举菜刀。
这天院长突然找我谈话,东拉西扯问了些事情。等我赶到栅栏时,见船又渺渺远去,她在船尾使劲向我挥手,又不敢喊出声来,我毫无办法,呆呆看她,却见她纵了一纵,砰地跳下河来。这时已是初冬,冷得连鸭子都不浮了,她在水里一起一伏,溅起灰白的水花。清沙工大声呵斥着什么,撒下一张网,强行把她拖上来……
自此以后,我再也没在栅栏那儿看见过她,我认为她生病了,水冷。又怀疑清沙工告了密。
我日日盯得眼睛发酸,那5米宽的栅栏,是我人生关于美好仅剩的窗,此时竟像一块播出结束的电视屏幕,只有雪花点,没有我要的生动人物。
谢谢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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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双臂抖动像个鸟人的家伙,被打了。白大哥说,他爸在大门外天天喊他的名字,院长让男护士把他爸也拖进来了,经诊断为狂躁症。鸟人在过道看见他爸,企图飞过去营救,结果被男护士打断左臂,再也飞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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