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牧童在拉石料的破车箱里从一张颠屁股的破报纸上读到，米罗舍维奇从“英雄总统”的称呼转变为“米氏”时，他知道南斯拉夫气数要尽了；但他绝没料到廖木匠的气数会尽得如此之快。
　　五十发土炮，竟然只响了四十九发。
　　没有人愿意拿生命开玩笑；工场停了下来，戴墨镜的大老板不高兴了，出来冲着金大牛劈头盖脑地责骂，“都他妈贪生怕死，不能按时供料，都玩完！听着，我明天太阳出来之前不听见炮响，你知道是什么后果！”金大牛垂头受完训，过来就吆喊李牧童他们迅速排险。大家推来推去，打起太极拳；金大牛压住一口恶气，把目光逼住正欲后退撤身的廖木匠：“你去吧，廖木匠。你是技术工，炮眼你钻过丨雷丨管你也填过，他们谁都没经验。你这回救了我的难，你想干啥都行，反正我无所谓。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

　　廖木匠首先想到这是公报私仇，可后面的条件又特别诱人。他是被抓过把柄的人，是案板上的鱼，宰杀全看别人。他深吸一口气，“好！我去！说话算话！”廖木匠爬到山腰的放炮平台时，他看到了黑色的太阳，像一片膏药贴在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汗水麦芒一样钻眼，他梳理着被爆炸波冲得凌乱不堪，缠绕一团的导火索，寻找没有响动的炮眼。他有些气恼自己，连命都不要了，还要婆娘干啥？他又愤恨自己，连死都不怕，还怕他金大牛干啥？

　　他有些后悔了，妈的，再找不到，就干脆回去，叫他狗日的来找，老子们拿小钱，他拿大头，还要我们卖命。他点了一颗烟，悠然地吸，看着金大牛他们不时手搭凉棚地向上瞅，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心想要是站在高出冲他们撒一泡尿，讽刺效果应该不错。他把烟丢在面前，他才掏出“宝贝疙瘩”，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把他送上了半空。

　　廖木匠凑够了五十发整响！
　　他还不到三十五岁，他再不能把衣兜捏了又捏盘算着该多久去一回小发廊！他也不能再想等攒够了钱，翻修了新瓦房就娶一个堂客，生一群儿女的美事了；他的耳聋的孤老娘，也别在梦想着抱上孙子的好事了。
　　金大牛在喊：“响了！响了！老板，响了啊！”
　　“怎么下雨了？”周二火说。
　　李铜锤说“没有哇，太阳毒花花的呢！”
　　“我脸上不是啊？”他顺手一抹，就像杀年猪一样叫起来：血哇！我的个娘咧！

　　他们像疯了一样向平台处爬去，声嘶力竭：廖木匠！廖木匠！……廖木匠没有回答他们，他们木然地四下里看了好久，把一副血淋淋的惨状收进眼底，才用想象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廖木匠。
　　李牧童们的工作又嘎然而止了。但只停了一下午，又被金大牛喊起来干活。李牧童问，廖木匠的事咋办啊？老板说了，他会拉倒殡仪馆去，等候他家人来了，协商处理。
　　晚上，金大牛神秘地掏出一叠钱来，要分给大家：“老板教我们不要乱说乱讲，廖木匠的事他会妥善处理，我已经把廖木匠家里的情况告诉了老板！”“我不要，这是落井下石，趁火打劫！”李牧童大声拒绝。李铜锤也说，“这是谋财害命，我们要上告！”
　　“收下吧，少说废话！”周二火说，“我看老板仁义着呢！要我当老板，分钱不给。你想，我们又没签劳动合同，上哪儿告？猫告（盖）屎；第二，廖木匠跟我们一路，他死了，我们活着，说到皇帝那儿去我们也脱不了干系。这关人家老板多大回事？是我们自己没技术没有作业证造成的。倘若官司赢了，老板不外乎出点钱了事，老板少的是钱么？再说，这钱能到廖木匠他耳聋眼花心昏的老娘手里去多少？早被村里那些本家 ‘蚕食’光了！”

　　周二火虽贫下中农老革命周大头的后代，但周大头除了像一只老燕子孵出一窝子子孙孙外，没有半分家产泽被后世，就是“社会主义基础”这类人本当具有的啬己奉公的精神也没传给后代，既然大家继承不到一针一线，在僧多粥少的环境中，自然而然学会了自私自利；在勾心斗角的挣抢中练就了尔虞我诈。周二火是自小耳闻目染，潜默移化了。

　　当下，他很满意自己的言语拿捏，率先把钱装到口袋里，又按了两按：“收不收，是你们的事，我可收下了！”“对头，不收白不手！”李铜锤很快转过了弯，“莫不成还给吃人肉喝人血的混帐老板！”“这就对了嘛！”金大牛把钱向李牧童一递，“何必死脑筋呢？收下吧！这事儿我都跟我舅子王天棒同志沟通过了，他是廖木匠的老上级，他都点了头，还有哪里不妥么？”李牧童退后一步，从嘴里挤出一声：“丧天良的事，我不干！”“你就吃你的良心吧！”金大牛把是手缩回去说，“我保管着，你想通了就来拿，一个子儿不少！莫不成我们还要起内讧？”

　　李牧童嗓眼里堵了一团棉花，却找不到任何语言来劝谏贪财的朋友；也找不到任何语言来开导自己。他啥也不是个啥，他连一句人话都说不出来，好教别人听到心里去。
　　日期：2012-04-28　11:22:03
　　李牧童落在最后出门，凭空里落下一顿劈头盖脑的暴打：“你妈的，生活费都还没挣着就想跑？”
　　“打错了！打错了！”有人在喊，“是那帮贵州人闹事！”
　　原来廖木匠魂飞天外。也吓掉了一个凯里少年的魂，心有心有余悸的嚷着要走，老板却不肯给工资，他年轻气盛，大闹了办公室，也挨了老板一顿拳脚，他的老乡拿着撬棒，铁锹去上前掩护，老板以为要打群架，立即调来了手下火拼，。

　　局面已混成一锅粥，老板当机立断，回屋子里拖出一管猎丨枪丨，冲天，“当的”一声放，惊得大家就像网里的鱼虾一般跳。李牧童捂住额头的包刚站起来，老板又“当的”放了一枪：“还有没有不怕死的？都给我乖乖地听着，这个场子不完工，别想出去！”
　　人群，一片惊慌失措之后，黯然散去。
　　“这次，是掉进黑窟窿了。”周二火的哭丧眉吊得更高了。李铜锤低声说，“此处不可久留！凭一身力气哪儿不能吃饭!”然而他们却走不了了，不知何时石料厂的门口，已栓着了两条牛犊子大的黑狼犬。咋办？
　　“你倒是拿个法子啊！”周二火冲金大牛说，“搞不好，大家尸骨无存！”金大牛抱住脑袋萎顿下去，“你问我，我问哪个？老板的厉害，都看见啦！我早晓得也不来这个地方啰！”他完全丢失了剽悍之气。
　　“瞧你，手上纹的是刀，背上纹的是龙，胸前是虎，**上都画的蛇，你咋软成这个样子？”李铜锤责怪道。
　　“哎哟大哥，你又不是不晓得，出门在外，整些花花绿绿的图案可以壮胆嘛！”金大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差点要哭了。李铜锤不说话了，他的手腕处就用烟头烧了五朵梅花。

　　“你说，你咋跟这黑心老板联系上的？”李牧童切入主题。
　　金大牛翻起眼来快切地扫了众人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在电线杆子上看见了招聘启事……”“别说了，混帐！老子们全陷在这儿了！”李铜锤热血冲顶，“有种，大家一起冲出去！”
　　“他有枪！”周二火轻声提醒。
　　“怕鸟啊。楞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铜锤子别毛躁行事，”李牧童说，“这事儿要小心从事，别一着不趁满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