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1-02-17　23:09:03

　　（17）
　　评估的时间越来越近，整个公司弥散着紧张的气氛，为了应付检查，打印机几乎就没歇过，一摞摞文字垃圾被装进了档案袋，档案袋聚在一起就变成了一座座小山，而那一座座小山的背后是一群勤劳的教育业民工——虽然有一天，他们很可能老无所依——但不要忘记他们也曾勤劳在这春天里。除了北师大出产的高级教师老文用一种看破红尘的态度，整天游手好闲外，其他的员工每天都加班到凌晨。夏老师生病了不敢去看，姜老师的妻子刚生了小孩，他也不能去照料；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为了不丢饭碗，私立单位先进典型其实遍地都是，大家一起努力，同舟共济，精诚团结，以一种无比高尚的态度做着谁都知道毫无意义的屁事——因此我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叫做屁民。

　　朱总已经发了话：“谁影响公司发展一阵子，我就影响他一辈子。夏老师就是好同志嘛，舍小家为大家，轻伤不下火线，大家都要向他学习。”前两天夏老师胃病发作，脸都疼青了，汗珠子像豆子一样往下滚，他硬是撑着腰做完了一箱子资料，连麻木不仁的朱总都忍不住感叹：有这样精神的人是怎样的一个神经啊！夏老师听到表扬，马上站直了媚笑表示：“都是应该做的。谢谢公司给了我锻炼的机会，展现的舞台。”朱总不置可否，从他身边径直走开了。

　　我走过去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他笑得褶子都出来了，我心想：这家伙见谁都媚笑，比我还会拍马屁，迟早得赶走他。
　　回头看着仙风道骨还在打游戏的老文，又不由地生出一股子羡慕嫉妒恨来。老文一边玩着游戏，一边还在公司公开讲，大家拼命做的事情很二，理论上违反教育规律，现实中没有任何意义，评估就是上级来捞钱的。
　　我心道：妈比的，你以为就你知道做事没意义，做事要送钱啊，地球人都知道，但上级除了钱还要什么你知道吗？还要爽，还要看我们的态度，都像你一样，领导还有高人一等的快感吗？没有这种快感，他当初低三下四求爷爷拜奶奶地爬上去现在能平衡吗？他们不平衡了，就算不敢让你不及格，但只给你一个良好，别人都优就你良，你良，你良，你娘的不也得挨上级批评吗？要不是公司还要用你的学历职称打广告，你已经被开除四十多次了。

　　愤愤不平地想了想后，又生出一丝佩服与落寞：人家这才是知识分子的范啊，一丝媚骨都没有，我能行吗？我天天在为五斗米折腰，真俗。过了一会，我又在想，别人早已混得功成名就，高考专家的头衔是稳的，东家不要西家要，当然可以这样，我耍谱可能过一阵子饿急了再拍另一个领导马屁而已。什么叫俗，俗字就是一个人一个谷，人要吃饭就是俗啊。
　　去朱小叶那里拿工资时，看见离开了快两个月的刘芸，更加坚定了我要无耻庸俗下去的想法。她是回来清走遗留在公司里的一点东西的。才飘了这点日子，她的脸色就明显差了很多，人也消瘦了一圈，显然混得一点也不好，人人都知道工作是囚牢，但没有工作了都希望去坐牢。刘芸没有背景，父母都是城市贫民，供她读书已经欠了一屁股债，前些年刘芸的薪水都在给家里还钱，估计自己没有多少剩粮，一旦一段时间找不到好工作，日子就悬了。但好工作哪有这么好找的？在这除了人不贵，什么都贵的年头里。

　　不知为何，我看到她就有些紧张，可能老在梦里欺负她，潜意识里有些做贼心虚。我问到：“美、美女回来了，在哪里发财啊？”
　　刘芸跟我关系还不错，笑道：“没找到工作，在一小公司打点散工过度一下。”
　　我看她脸色就料到了，故意轻松道道：“你这么高学历，又这么能干，熬过去一定前程似锦。”
　　刘芸眨着眼睛，笑道：“谢谢，要是熬不过去呢？你养我啊？”

　　我道：“怎么可能，一个名牌大学的硕士。”
　　刘芸打断我道：“美学理论硕士——正宗的废物专业硕士——玩了七年艺术后轮到被艺术玩了。再说，听说朱老板也读硕士了？”刘芸说这话时，语调突然变高，显然还有些不相信。
　　我点燃一根烟，点点头，她沉默半晌道：“穷人最后一条路也要堵死了，这已经是他们的世界了。”
　　我咀嚼了一下，开玩笑道：“书山无路枉作勤，学海无涯已绝舟。我要是你，就找个有钱的老男人嫁了吧。”
　　刘芸打了个哈欠道：“想过，暂时还做不出来，只想找个房子住。”我看到刘芸一身素雅的裙子，还是漂亮的。
　　正聊着，朱哥闻到腥味冲了出来，抓着刘芸的手道：“芸，你回来了？这么一个破碎的我还能挽回一个破碎的你吗？”妈妈的，这句台词就不该教他。
　　刘芸甩开朱哥的手，退后两步冷冷地望着他。你是她老板时揩揩油还说得过去，你揩油完了还开除人，这就有些不厚道了。
　　朱哥可能也意识到了这点，难得有些尴尬地道：“在新公司还好吗？”
　　刘芸道：“不好，跟这里一样。”
　　朱哥高兴地冲着全公司大叫道：“哈哈，现在你终于知道了吧，天下乌鸦一般黑。”
　　应邀参加李白《啊？那水，那乡，哦！那水乡》的新书评论会，据说这书已经获得了当地最高的黑凤奖，马上要上送到北京参加鲁迅文学奖的评定，这是利德文坛这么多年第一次。我按照邀请去鼓掌和撑面子，并准备顺便抢先拍拍马屁，至少混个脸熟。
　　结果我还没有开始讲话，一些文坛高人就议论开了，一个胖胖的诗人道：“李白，你是知道我的。我从来都不拍人马屁，但此书一出，光照仙水，以后洋仙都市圈的文坛有大师无大作的历史就要改写了。这段时间，我看得是废寝忘食，五脏俱沸啊，连跟老婆运动的欲望都没有了。一心拜读大作，常常以泪洗面，哪怕美人在侧，你的书我就是放不下啊放不下……”

　　一个瘦瘦的散文家道：“李会长，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人一向有一说一，你的文章我看过了。不怕你生气，比朱自清最好的那几篇还是差那么点天人合一的境界，但比起余秋雨、杨朔之流，已经好出很多很多了，在岭南文坛，这是一首天籁，这是一支奇葩，这是春的呼唤，这是夏的……”
　　还没说完，一个高个子插话道：“我是写小说的。众所周知乡土文学难写，工业城市的乡土文学更难写，尤其是这样一座已经只剩污水了的水乡写得如此纯净那是难上加难。小李同志知难而上，不愧是我们的领袖。客观一点讲，李会长的作品还有些硬伤，比如第二章弄错了好几个标点符号，第四章有一组排比句稍显繁赘。好在整体内容华丽而不矫揉，绚烂不失清幽，跌宕起伏，忧而不伤，在现实主义风格里还参杂着那神奇的民间传说，这种魔幻现实主义的味道，在中国尚未出现，在世界上也只有《百年孤独》能望其项背。”

　　我终于忍不住了，好奇地看了看他们的手头，确定他们看的是不是跟我同一本书？发现居然真的是同一本书时，脑袋猛地被抽空了，喉咙干涩得不行，好像没带水走进了马勒戈壁。但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一个矮个子大吼道：“啊！啊！啊！”
　　我扶了扶椅子才终于坐稳。他道：“我们电视台的李主任，他是我的领导，也是我的大哥。就凭这本东西，人还没死，就已不朽。千百年来，屈原宋玉略输文采，东坡清照稍逊风骚，一代文豪曹公雪芹，只识红楼把梦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李白双骄。什么叫李白双骄，就是唐朝的李白，和我们的李白，绝代双骄。”
　　会场一片宁静，这一下，连李白都有点受不了了，严肃地摆了摆手道：“过了，过了。”
　　那矮个子还不罢休，抑扬顿挫、手舞足蹈地背起了李白书里的诗歌：“啊，那明媚的阳光，四十五度的射入你的水窝，酥软了谁的骨头？抬望眼，你的肩膀，偌大的一座广场，拔地而起，你是谁的骄傲？”说着说着，唾液就飞了出来。
　　你丫的，还“偌大的一座广场，拔地而起”。广场是平的，平的，能拔地而起的是高山！这是标准的病句。李白很享受地眯着眼看着下属拍马，下属背完后，李白谦虚了一句：“随手而作，随手而作，水平不高。柴米，你说说你的看法。”

　　我一愣，猛地一拍大腿：“好！就一个字，这他妈的好！好的文字不需要再用其它语言来阐述，就像那灯火阑珊，暮然回首，长夜如昼。没有它，万古不明。”说完后，我就醉了。
　　李白道：“好，好，晚上我们一班雅友去高升酒店聚聚会，作协给批了两千活动经费。我们再好好聊聊这本拙作。大家多提点意见，让我改进一下。优点就不用提了吧。另外，为了精神文明建设的需要，我申请了一个新的省部的课题，还希望大家一起来做，一起做大仙水的文化业。”
　　矮个子一脸崇拜道：“要编一本什么样的大作。”
　　李白道：“还是乡土文学类的，初定为《水乡笑话集》。争取把我们这个古城散落在百姓之中的笑话、俚语都收集起来，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精神文化需要，也同时向国庆六十岁生日献礼。这个课题资金是六十多万，算是大课题哦。”
　　桌子上掌声雷动，我只好也跟着鼓了鼓。终于明白了文学会能干些什么了：说假话迟早完蛋，说真话马上完蛋。我们就说说笑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