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1-05-18　22:15:39

　　第42节
　　这天下班后，金子回到她和建业的小家。建业正在屋里骂着，啥破玩意，才用了几天就坏了。金子走进屋，看见他正对着热水袋叫骂，床单上已被水浸湿了。建业说，你看看，才买了三天。金子接过热水袋，反过来掉过去的看了半天，问道，到底哪漏了？建业说，肯定是被针，或者尖东西扎了。金子脸上升起太阳了，她追问，这么皮实的东西也能扎漏？建业说，那可不，给我一个杠杆，我都能把地球给你撬起来。金子一笑，淡淡的说，叫修鞋的给补补，还能用。

　　金子心里绽开了花。
　　第二天中午，她跑回家，从书柜中间的抽屉里拿出建业领回来的避丨孕丨套。她找出针，撕开一只套子，手起针落，针扎破了套子顶端的气囊。他踅进水房，将套子套在水龙头上。转眼之间，套子被水充满，气囊那里呲出一道细细的水柱来。没过多久，套子的水见底了，瘪了。金子踅回屋子，哐当一声关上门，她从里面把门插插上了。
　　一个月后，冬去春来，蛰伏了一冬的花草鸟兽都醒了，长久关在门里的人不再猫冬了，他们、它们都开始活动了。天光开始变长，下班时外面的天还亮着。这天下班，金子回到家，第一眼便望见了建业的同乡周慧群，他围着正在做饭的建业，笑嘻嘻得说话。
　　“嫂子回来了，还记得我吗，我是周慧群。”周慧群眼珠转动，眉飞色舞。

　　“记得，弟妹呢？”金子问。
　　周慧群的媳妇马贤风从水房里探出头，脸上依然绽着憨憨的笑肉，她喊了声嫂子，然后说，我们给你带了点山货，还有刚打捞的鱼。金子进屋后，发现地上摆了几个装米用的尼龙袋，其中一个袋子敞着口，露出了几根干葱。周慧群跟进屋，打开另外一个袋子，掏出了两个布包，说，这是给你们带的榛子，山里货。金子接过包，说，你们也不容易，多少钱？周慧群一推手，说，你这不是撵我走吗？最后，建业以略高于市场价的价格买下了周慧群带来的几袋东西。建业说，我买你的，再买给别人，有钱大家赚。金子知道，那几包东西绝对不会卖，过不了几天，就会被建业送光了。

　　晚饭是大饼鱼汤，鱼汤是用周慧群他们带来的鲢鱼做的，清香鲜嫩，但就是刺多。建业说，刺多有刺多的好处，它告诉我们要慢慢享用。金子喝掉两口汤，觉得腥味太重，胃里已翻起浪了，鱼汤顺着食管逆流，她一伸脖，险些呕出来。她站起来，捂着嘴跑出屋。
　　“嫂子这是有喜了？”马贤凤插嘴。
　　“你胡咧咧什么，鱼汤还堵不上你的嘴。”周慧群用筷子敲敲媳妇的碗，他又转过头，脸上陪笑，说，“建业，这鱼腥味重了，我也有点呕。”
　　“我可没胡说，我怀大孩和二小子时，就是这反应。”马贤凤看见周慧群眼珠冒泡，她赶紧把半张脸埋在鱼汤碗里。

　　几分钟后，金子走进屋，尴尬的说，刚才有点恶心。她低下头，继续喝汤，课她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余光里，她看见建业正拿眼睛瞪她。
　　“嫂子，你是不是胃里不舒服，吃点东西就觉得满满的。”马贤凤问。
　　“是啊！这是咋回事？”金子问。
　　“嫂子，你找个老中医瞧瞧吧，十九八九是怀上了。”
　　“哪能？”金子抬起眼，瞭一下建业，她看见他的眼睛冒火了。
　　转过天来，建业和金子在桥西医院挂了妇产科的号。验了血，俩人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待结果。建业说，要是真怀了，那趁着孩子小，打掉吧。金子点点头，又撅起嘴，不敢直视他。当金子把化验单递到建业手上时，她看见他脸上的神情变了三次，先是一惊，接着眼皮下垂，有些丧气，最后他一仰脸，下牙咬住上嘴唇，说，打了吧。
　　“我不！”金子眉角挑起来了。
　　“不是说好了吗，三年后咱们再要。”建业说。
　　“你跟我爹我娘咋说的。”金子几乎是在喊，“你是不是说，只要孩子健康，你就要。”泪水滑下眼窝，经过脸蛋，嘴唇，一直向下流去，她用袖子抹了抹，又喊道，“你是不是要杀了他。”
　　阳光从南边的窗户照进来，灰尘在走廊中慢慢上扬，粒粒可见。走廊里围观的人多了起来，医生，病人，还有建业的同事。建业拉着金子往外走，边走边说，出去说，出去说。
　　“你个骗子，林建业，你就是个大骗子。”尽管金子压低了声音，但还是比平时高了三个音调。建业不说话，但手上给了劲，金子几乎是被他拽出医院的。
　　医院东侧有片园林，说是园林，倒不如说是树林，五六棵人腰粗的杨树在天空中连称一片，向下投出巨大而微凉的树荫。建业站在树荫中，金子则站在阴影外面。

　　“这边人少，过来说。”建业向树荫里拉金子。
　　金子脚下一坠，甩下建业的手，说：“有啥事就在这说。”她仿佛能预想到，进了那片树荫，她就再也出不来了。
　　“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把孩子打掉。第二，把我杀了。”建业点上一根烟，吐出了让人寒冷的蓝色眼圈。金子低头思忖着，一只烟的功夫后，她抬起头，说：“我也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把孩子杀了；第二，把我杀了。”
　　之后是太久的沉默，金子转过身，背对着建业。他又点上一根烟，吧嗒吧嗒抽起来。当地上出现第七个烟头时，建业踩灭烟头，向前走过，他走出那片树荫，拉上金子的手，走出医院。
　　建业说：“既然有了，那就生下来吧。”
　　金子说：“你爸妈那边咋说？”
　　建业说：“我去说。”
　　当天，金子借着午饭的空闲去了趟春生家。桥西医院妇产科开的怀孕检查单一亮，金子娘的脸也跟着亮起来。下午，金子没走，不是她不想上班，而是娘不让她走。二点左右，春生爹用三轮车接回来一个人，那人挎着皮囊，下巴上的山羊胡在春风的吹拂下，左右摇摆着。金子认识那山羊胡，山羊胡就是李大夫，李大夫长着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山羊胡。
　　李大夫一边号脉，一边让金子伸出舌头，他要看她的舌苔。几分钟后，他站起身，抱了抱拳，说：“恭喜老太太，您闺女有喜了。”
　　金子娘忙问：“李大夫，你确定？”
　　李大夫手捋山羊胡，说：“如盘走珠，确实为喜脉。”

　　金子发现，娘变了。以前，娘的脸就像一个缺油的轴承，枯萎而干涩，李大夫的话就像一桶油，上了油，那轴承立刻转动起来，娘脸上好久未见这种油光了。油光满面的金子娘掏出手绢，钳出一张皱巴巴的钱，她跟春生娘说，亲家，我们上街买点菜，打点酒，庆祝一下。
　　春生娘说：“亲家，你这病咋跟好了似的。”
　　金子娘撇嘴说：“我压根就没那病。”
　　“那个癌症化验单是咋回事？”金子问。
　　“兴你们开假证明，就不许我开啊。”金子娘说。
　　“是那个李长青李医生吗？”
　　金子娘点点头，说：“你不是去找过他吗？他嘴严着呢。”
　　金子问：“他咋能给你开假证明？”
　　“假证明算啥，就是死亡证明他都得给我开。”金子娘看见女儿呆呆的样子，笑着说，“饥荒那年，我救过他的命，没我，哪有他。”说罢，她左手挽着春生娘，右手挎筐，临出门时还没忘补上一句，“亲家，如果不是你们救了这死丫头，哪还有她今天啊。”
　　金子呆住了，她知道她又被娘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