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戏——重现世间的死人庙会》
第3节作者:
李加本家 可惜小叔叔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他的心里面也不像表面上装得那么轻松。他是去打野台的。他是县剧团的名角,要是在这里输给了不知道哪个村里的乡巴佬,没有拿到披红,以后被人知道了,那可就丢脸丢大了。所以他不但要在他城里来的老同学面前露一手绝活,而且还是志在必得。
小叔叔叫摇船的把船系好了,摇船的问他要不要上灯,小叔叔说,先不要上。上灯就是表示,你今晚是来打野台的,不上灯就是来看热闹的。小叔叔要掂量掂量今晚这些来打野台的人的实力,他才决定要不要下场,如果这些人水平都不怎么样,小叔叔也不愿意跟他们唱,赢了也没什么风光。像他这样的,一开始先不上灯的人有不少,这都是些存了心眼儿的人。
等天完全黑下来之后,河面上停满了船,这个时候却特别特别安静,因为每个人都在等着别人先开唱,谁也不愿先下场子,总要僵持上好一阵子,让来看热闹的人等得不耐烦了,起哄闹腾个半天,这时才会有一两个人终于耐不住了,故意唱来抛砖引玉。这一年,也是一个戴着铁板道人面具的汉子先出来清唱了一段《游四方》。小叔叔的耳朵很灵,跟他说过话的人,他都能记住对方的声音,他一听那个铁板道人亮出嗓子,才唱了一句,就对他那船的人说,这个人是某某村书记,还冲着那船喊了一声,那个铁板道人果然没有否认,嘴里骂一句“哪个揭人脸皮,小心河公拖你下去”。小叔叔便得意一笑,也不回嘴。
铁板道人一唱完,打野台就真正开始了。
日期:2012-5-18 11:51:00
像铁板道人这种一先开唱的通常都唱得不怎么样,但就因为他是头一个唱,所以不会立刻被人哄下去。
接下去的场面就激烈了,有人刚唱一支《醉春风》,两句没出口,就被一出《小封神》给下压去了;这边儿《滚楼》的鼓才响,那边儿《驻马》的弦子就捻上了,往往三四出戏唱到了一块儿,这种时候就要看谁能稳得住,不被别人带着跑,弄乱了自己的调子,通常几句一过就听得出高下了。一般识相的就闭上了嘴,算是认输了,有些个没自知之明的还扯着嗓门硬撑,来看热闹的就会嘘他。
我的小叔叔很缺德,他仗着自己耳朵灵,直接就把人家的名字给叫出来,说:“某某,你这《驻马》唱的,马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又说:“某某某,你还《打金枝》呀,你寻你相好的打觋去吧。”(打觋是我们这儿说男同性恋的脏话。)被小叔叔叫出了名字的那些人都又羞又愧,没脸再唱下去,就把船摇走了。
小叔叔戴着五鬼星的面具,靠在船舷上闭着眼睛听,这时候已经过了晚上九点了,他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对船家说,把船再摇开去些,把灯点上。我的小叔叔很聪明,他知道如何利用活水把自己的声音荡得好听。别的船都挤做一堆,都想靠得岸近,让自己声音显得大,好压过别人。
小叔叔却让把船摇到了开阔的水面上。他站在船头上,一开口便拉起一支《快活三》,他这支曲子的起音极高,原本是要用箫来托的,但他是清唱,嗓子一下子窜了上去,就跟一只黄鹂鸟被放出去了一样,又轻又巧,高高地飞在其他人的声音上头,细得像一缕细烟,轻得像一根丝线,飘在风上,荡在水面,缓缓徐徐,不绝如缕。
谁也赶不上小叔叔的嗓子,谁也捉不住他的调子,那些个在小叔叔前头开唱的人,现在都变成了哑巴,偌大的河面上,就剩下小叔叔的一个人的声音,时而颤,时而直,时而陡,听得人心里发痒,听得人耳朵都酥了。
我的小叔叔戴着五鬼星的面具,别人看不到他的脸,不知道他现在脸上有多得意,今晚的披红肯定是他的跑不了,这比他当县剧团的名角拿了披红还要风光。小叔叔这时已经有点得意忘形了,唱完了一支《快活三》,又做起一折《西蜀梦》,就像着了魔一样,他觉得自己可以唱一个晚上,就这么一直唱下去,唱到月亮整个儿沉下去。
其实这个时候,事情已经有点不对劲了。小叔叔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住了,那片乌云已经飘到我们的头上,他的脸在阴影里显得格外苍白。
日期:2012-5-18 17:44:00
小叔叔说,那个正月二十八的晚上,月光溶溶,柳絮淡淡,他唱着唱着,听到不知哪条船上的人带着狗,那条狗也跟着呜咽起来,还是合着他的调子,大家就都笑,都说,这狗通灵,前世说不定也是个唱戏的。这个时候,岸上也传来了狗吠声,而且不止一条狗,高高低低的犬哭,还合着曲调,听起来既可笑又怪异。有些年纪大的就说,快让那个五鬼星别唱了,他要唱出事来了。
白茫茫的雾气笼罩着河面,漆黑的河水里倒映着大大小小的花灯,船里岸上的人们都戴着各色行当的面具,大约是在年里头的缘故,都穿着极其鲜艳的新衣裳,一个个都像是戏台上的假人,合着小叔叔唱的曲调,一起摇头晃脑。
小叔叔唱得太尽兴了,他还没有察觉到。
他站在船头,唱“忆当年铁马金戈,自桃园初结义,共敌军擂鼓鸣锣,谁不怕俺兄弟仨……”这个时候,狗吠起来了。
小叔叔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他想起来了,自己唱的这个《西蜀梦》,讲的是刘备如何在夜里替关羽和张飞招魂雪冤的事儿,是个丧戏,平时村里一般都是有丧事的时候才请剧团去唱的,小叔叔自从成了名角之后,有了身价,就很少唱这个戏了,今晚不知怎么的张口就唱了出来。
跟我小叔叔坐一条船上的老同学不懂这个,还给他鼓掌叫好。其中那个当了作家的老同学摆弄着一个三洋牌收录机,他整晚上都在那儿录音,那时收录机还是很稀罕的玩意儿,他要把这打野台的曲子都录下来,作为采风的素材。
小叔叔摆摆手,让他那几个老同学别瞎起哄。我的小叔叔心想,难怪狗哭呢,别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一心想着赶紧换一出唱,可脱口而出的却是一折《盗骨》:“想着俺雕弓能劈千钧重,单枪不怕三军众,一任他八方四面干戈动……”这也是一出丧戏,讲的是杨家将杨七郎战死,亡灵来到杨六郎的床前,哭诉自己的尸骨被吊挂在幽州昊天寺的塔上,被敌人当靶子射的情形,请求杨六郎把他的尸骨夺回来。
“你若是有心呵,可怜见我遍体金枪不耐风,将俺那骨匣儿早拔出虎狼丛……”
坏了坏了,小叔叔心想,今晚怎么一张口就唱丧戏,而且唱的都是杀气那么重的戏,这大过年的可不吉利。
但说来也奇怪,那些来看打野台的人们,却没有觉得小叔叔唱得不吉利,也没人骂小叔叔,那些船上坐着的人,岸上站着的人,脸上都戴着白惨惨的面具,像假人似的木无表情,身上都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看不清什么式样,却有种说不出的怪异。这些人跟着小叔叔唱的《盗骨》摇头晃脑,也呜呜咽咽地唱了起来:
“可怜见我……三魂儿消消洒洒,七魄儿怨怨哀哀,一灵儿悠悠荡荡……全都随风散哪……随风散……”
河面上的雾又浓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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