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接踵而来，学校放暑假了。孩子们每天上午跟着我到餐馆里帮忙，一直到晚上十点多才回家睡觉。他们个个都很能干，不用哄更不用看着，像真正的暑期工一样，认真而准时地与大人一同作息。

　　永姿现在和我的关系很好，她喜欢在我的吧台里帮忙，顺便偷吃我藏在里面的食物。男孩子们则成了临时工，哪里需要到哪里，没事的时候就在店里安静地闲逛。
　　几个孩子天性勤劳，从不偷懒。我的工作轻松了很多，也有了时间坐下来和孩子们玩儿。
　　说实话，除了永姿，我不喜欢那三个男孩子。不幸的家庭环境使他们过早地脱去了孩童的灵性，安静得像三个性格内向的成年人，总是寡言少语若有所思，眼神深邃。
　　这天，早上11点，我们齐心合作把所有的事情都忙完了。四个孩子都干得满头大汗，包括最小的永恒都帮着清理了厕所的垃圾，并且干得很认真。我没有什么可以奖励他们，自作主张地把冰箱里的冰激凌挖了一小碗。永姿已经很有姐姐样儿了，她主动提出来自己不吃，把自己那一份让给小弟弟永恒。
　　永恒快六岁了，但是无论从身高或智力都迟滞于同龄的孩子，瘦瘦小小的，两腮可怜地塌进去，皮肤很黄，细小的眼睛睁不开似的总是眯缝着，从远处猛一看，真的有点像一只猴子。我们接触这么久，从没有看到他哭过或者笑过，我惊讶地发现，这是一个没有表情的孩子！
　　“永恒，喜欢吃冰激凌吗？”我坐到永恒边儿上看着他。

　　“嗯。”
　　“喜欢吃什么味道的冰激凌？”
　　“都喜欢。”
　　“最喜欢的哪？”
　　永恒奇怪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去不再回答。

　　“永恒，喜欢阿姨吗？”我再问。
　　“喜欢。”
　　“那你知道阿姨喜欢你吗？”
　　“不知道。”他不假思索地低着头答。
　　“…………”
　　我们的交流进行不下去了，我实在不知道如何与这样的孩子接触，进入他的世界。甚至让他对着这个世界笑一下都是很有难度的。

　　“永恒，要是阿姨说很喜欢你，你给阿姨笑一下，行吗？”
　　意外的是，永恒立刻把小脸儿抬起来，冲着我天真无邪地笑了一下。我感动地把他拉进怀里：“永恒，阿姨就喜欢看你笑，你笑得很可爱，非常好看，再笑笑。”
　　那孩子果然就又笑了一下。我怜惜地揪揪他的耳朵，在他的头上轻轻地摩挲了几下。我完全是无意识的爱抚，在这个孩子的心灵里却激起了不知怎样激烈的涟漪，那孩子
　　忽然跪坐在我的腿边，先是怯生生地摸摸我的脚和鞋子，然后稍稍地起身，突然抓起我的一只胳膊，很卖力气地用舌头舔起来！
　　我反应不及，被这孩子的惊人动作吓到了。但是我没有立刻将自己的胳膊抽走，我知道，这样的孩子极其的自卑与敏感，稍微一点儿拒绝或反感都会深深地伤害到他。
　　我心疼地看着他，不敢动弹。我或许鼓励了他，他更加起劲地用他小小的舌头去舔我的另一只胳膊。我再也无法不动声色地坐着，我原本是从不敢抱他的，因为这孩子身上有一股味道，衣裳也总是很脏。我将他抱到自己腿上，心里依然被他这不可思议的举动震撼着，不知道说什么。

　　正在这时候听见楼梯上面有响动，我赶紧趁机逃走。
　　我的心像被人揪了一下，感到异常的难受。我忽然明白了，那孩子是在模仿小狗在主人面前撒娇乞怜的动作！
　　我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我不能为那个小男孩儿改变什么，至少我可以为他守住一丝尊严。从那一刻起，我对老板娘有了新的看法，我开始用轻蔑的眼神审视她的生活。作为一位母亲，我懂得母爱的博大与厚重，同样作为母亲，我看不懂这个女人的母爱为什么会这样的吝啬！
　　那以后的整整一周，我都趁早晨老板娘不在的机会，偷一点儿东西给孩子们吃。心底逐渐爬升的愤怒怂恿了我，从最廉价的大盒冰激凌开始，偷吃的游戏不可遏制地升级，那些样式漂亮的装在各种玩具模型里的蛋糕，那些卡通形状的高级冰激凌，一种叫做FULAN的奶制点心……我在孩子们的惊叫声里忘乎所以，直到被老板娘发觉。
　　日期：2011-02-25　20:11:55
　　第073章矮檐下忍辱负重

　　老板娘威风凛凛地立在冰箱前，一遍一遍地数着里面的东西，眼睛因为暴怒瞪得溜圆，面色由赭红转成苍白，样子有一点儿吓人。
　　孩子们被吓得不敢吭声，畏缩地躲进角落里。
　　老板娘在冰箱里摔摔打打地翻查了半天，砰地关上冰箱门，在大厅里暴躁地走来走去，东西拿起又重重地摔回原处，把桌椅踢得空空响，最后终于抑制不住，指桑骂槐地开骂：“养你们养得这么辛苦，却养出一群贼来……我店里都给你偷光了，还要不要脸，啊？”
　　或许是太心疼那些被吃掉的东西，她骂过之后好像并没有过瘾，端起桌上的调料瓶，犹豫了一下，摔在地板上。
　　四只小瓶子，里面分别盛着酱油，醋，酸辣酱，和橄榄油。瓶子从木头的支架上跳出来，里面各种颜色的液体流到地板上，汇成几条小细流，婉婉转转向四下延伸开去。
　　我并不争辩，稳稳地坐在那里叠餐巾，用余光看着那些示威般蔓延的液体，故意不去收拾，这是我所能做的最大限度的对抗。大赦的居留被死死地掐在她的掌心里，而西班牙政府部门的工作效率低得令人绝望，每一份申请的审批都要等待7个月以上甚至一年，在这期间我是不可以得罪我的老板的……矮檐下我倔强的头颅没有办法昂起，我很想痛快淋漓地为孩子们争论点儿什么，但是，我只能在心里对孩子们说一声抱歉，然后原谅自己的世故与自私。

　　正面的吵闹是毫无意义的，为这件事情辩论一个字都是对人类智慧的侮辱。这太滑稽了，我帮助她的孩子偷吃了他们亲生母亲的几盒冰激凌点心！
　　别人看来极小的事情，在这个家庭里竟然被夸张成一场冷战。老板和老板娘完全是剑拔弩张的敌对姿态，这令我始料不及。
　　店里的生意依然很忙，但所有的人都忙得没有声响。孩子们依然每天来店里帮忙，但是他们明显受到了父母的威胁，连和我说一句话都小心翼翼地偷看一眼母亲的脸色。永姿聪明地选择了站在她母亲一边，格外殷勤地围在她的身边。我觉得很无趣，这样的狼狈结局令我难堪至极。
　　紧张的气氛已经持续了整整两天。
　　这天中午，忽然下起了小雨。雨淅淅沥沥下得犹犹豫豫，气压很低，令人感觉压抑。下午两点多，吃饭的客人依然不少，为了省电，老板娘居然十分愚蠢地关掉了冷气。地下室里弥漫着闷热的湿气，汗水很快湿透了我的衣裳。
　　我在心里咒骂着，敢怒不敢言地继续飞快地忙碌。

　　“下午好！”我埋头在吧台里洗杯子，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台子外面响起，是安东尼奥领着他的老父亲来店里吃饭。
　　“嗨，安东尼奥，很久你都没有过来了，你好吗？”我惊喜地跑出去，把他们带到一个空位里。
　　“我很好，谢谢。我陪父亲去他的家乡度假去了，可是又惦记我们的四个小家伙，所以提前赶回来看望你们。我答应暑假会带他们去山上骑马的，他们都过得怎么样？”
　　眼尖的永姿这时候已经飞跑过来，一下挤进安东尼奥父亲的怀里：“安尼，你这个小老头儿，你为什么这么久才来？”
　　“我的女儿，你觉得有很久了么？好像没有那么久。”
　　“不对，很久很久了！”永姿撒娇地揉搓他的衣服，亲昵地环抱着老人。
　　老安东尼奥在永姿的两腮亲吻了几下，从口袋里掏出巧克力糖果塞进她的手里，搂着她亲亲热热地聊起来。
　　我帮他们点了菜，上了酒水，顾不上多说话，跑回去做我的事情。

　　温度还在慢慢升高，我幸灾乐祸地看着客人们吃得汗湿了衣服，开始有人皱着眉头轻声抱怨。老板娘躲在餐厅的另外一头张罗着，做出忙不过来的样子。每次安东尼奥来店里吃饭她都是这样有意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