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女子手中的木筷，荆长生面色微微有些发白，“你就是用这个挡开了我的剑？”
　　那是一根很普通的筷子，就像所有简陋的小店铺里的木筷一样，用得久了，已有些泛黑。奇的是，这样肮脏陈旧的一根筷子握在这样秀气的女子手中，竟叫人一点不觉得唐突。
　　女子将筷子放回筷篓中，淡淡道：“你是名动天下的大剑客，他还只是个孩子。”
　　荆长生道：“孩子会长大，会报仇。我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我不想自己仇人的孩子也像我一样长这么大，练一身剑法回来杀我。”

　　女子沉默了片刻，道：“他还不到七岁，很小。”
　　荆长生道：“他的父母杀死我父母的时候，我只有六岁。”
　　女子又沉默了片刻，道：“他饿了。”
　　荆长生不禁一怔。
　　女子道：“我带他去吃一些东西，明天这个时候我带他来。如果你能接我一剑，他任你处置。”

　　荆长生大怒，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口气这么大？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女子淡淡一笑，慢慢拿起刚才放回去的那根筷子，在空中轻轻一划，“我明天就用这一式剑法。”
　　荆长生整个人几乎都僵住了。那一式像是剑法，却又不像，那一式绝不诡异，甚至没有招式，却完美得无懈可击。他走遍大江南北，认识了很多鼎鼎有名的剑客，见识过许多妙到毫巅的剑法，但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使剑的。她不像是在使剑，顶多只像是挥了挥手。但就是这随便的挥挥手，竟叫他不知道如何去应对。
　　冷汗一滴滴从荆长生额上冒出来。
　　“我现在带走他，你有一天一夜的时间考虑怎么破我的这式剑法。——你不会怕我明天失约吧？”女子淡淡问。
　　明明白白的把一式剑法展现在别人面前，声明第二天就用这一式剑法，这是何等的自信？以她的武功，杀掉荆长生救走那孩子更是轻而易举。一个有这样剑法、这样自信的人说她明天会来赴约，她当然一定会来的，事实上，荆长生似乎也没有选择的余地。现在拼命必输无疑，答应了她，至少还有一天的时间来想办法破解。
　　“明天，就在这个地方，我等你。”荆长生冷冷道。

　　女子微微一笑，牵着孩子的手走了出去。
　　荆长生忽道：“慢着，我还没有请教姑娘的高姓大名。”
　　“女孩子的名字是不能随便告诉人的，你连这个都不晓得吗？”淡淡的声音飘入荆长生耳中，女子似乎轻轻笑了笑，纤细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日期：2012-4-10 14:12:00
　　荆长生在小店中枯坐了一夜，也苦思了一夜，这一夜，他头上添了几根白发，脸上多了几条皱纹，心也冷得结了冰——他想不出如何破解女子那式剑法。当第一缕晨光映上小店泛黄的窗纸时，荆长生绝望得几乎要抹脖子。

　　太阳光的脚慢慢伸到门槛里，再慢慢缩回去，这一日终于到了尽头，瞪视着破旧的门槛，荆长生心神微一恍忽——那光的脚自来自去，不喜不怒，不沾微尘。荆长生茫然地望着，似要望穿长长的一生，似要望进光的另一面去，突然，他的唇角泛起一缕夕阳返照般的笑，他握了握手中的剑，充满倦意的黄脸上闪耀出逼人的自信的光，喃喃道：“时间到了。”

　　荆长生叫店家布了酒菜，好整以暇地等那女子的到来。荆长生从黄昏等到子夜，那女子没来，从子夜等到早晨，那女子仍没来。荆长生慌了，提剑奔了出去，然而那女子就像蒸发掉的水汽一样，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线索，最后见到她的人说，曾在今天早上见那素衣女子牵着一个孩子的手沿着镇上的青石小路向西去了。那人说，那时他正靠在墙根上发呆，寻思今天去哪里蹭一顿早饭，那是雾最浓的时候，那女子牵着孩子的手从雾中走来，又走进了雾中，态度很闲适，像是一对姐弟出来散步，看不出要远行的样子。

　　荆长生骑快马往西追出了三百里，但没有一个人再见过那女子和那孩子。
　　荆长生心中大叫：她骗了我！
　　是的，她骗了他。她带着那孩子穿过凉而湿的晨雾，穿过长长的青石小路，消失在浓雾深处。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她要往哪里去，甚至没有人知道她的姓名。
　　消失了，就是消失了。
　　小城三百里外有棵歪脖子大柳树。荆长生在那棵歪脖子树下坐了三天三夜。他的心被火烤着，被油煎着，他的心愤怒地质问虚空中的她的影象：“你是谁！？你为什么不来赴约！？你为什么不给我破解你剑法的机会！？”
　　剑法上有那般造诣的女子，江湖上并不多，荆长生相信要查那素衣女子的来历绝不会太难。三天后，荆长生携剑再入江湖。他南下海南，北上塞外，东渡扶桑，西赴波斯，凭着那夕阳光脚里领悟的一式剑法纵横天下，创下不败神话。锦样的年华在刀光剑影里轻巧流转，直到有一天，走累了的荆长生坐在青城山下的一湾清潭畔休息，蓦地低头，认不出潭中头发花白的老者是谁，怔了半晌，两个凄凉的字眼陡然跳进胸中：老了！

　　就在他的心发出那声惊呼的同时，一头叫驴驮着个中年书生踢踢踏踏走来，书生怀里抱着个七八岁的男孩，笑嘻嘻的，正伸出胖乎乎的手揪书生的胡子，书生并不恼，只是微笑。荆长生抬头见了，不禁一愣，跳起来叫道：“木易，是你！”书生抬头瞧了他一眼，再向四面看看，见周围没有别人，面上露出不解之色。驴子驮着两人踢踢踏踏地经过荆长生的身边，书生瞪着他，男孩瞪着他，眼光陌生，神色疑惑，似在看一个疯子。

　　仇人的儿子！荆长生心中大叫。他又觉得糊涂：“他为什么不恨我，不恼我，不找我报仇？那女子武功那么厉害，难道他竟不懂武功？”书生控着驴子从容地自荆长生身边走过，渐渐远了去。
　　啊，他要走掉了！荆长生忽然惊醒，连忙跳起来冲上去，远远跟在书生后面，心想：“无论如何一定要见那女子，破解那式剑法！”
　　书生停在一座孤零零的矮坟前，下了驴，在坟前摆了几样水果、糕点，又拿出一卷薄薄的黄纸烧了。男孩儿搂着书生的脖子问：“爹爹，婆婆一个人住在黑屋子里，夜里会怕么？”书生微笑：“天上有月亮，还有星星，萤火虫在天上飞来飞去，婆婆说她最喜欢这里了，怎么会怕呢？”男孩儿低头想着，忽跳起来叫道：“啊，不好了！”书生奇道：“怎么？”男孩儿叫道：“娘叫爹爹买的胭脂！”书生一拍脑袋，慌忙起身：“啊哟，怎么把这个给忘了。”抱住男孩上了驴背，向来路跑去。

　　荆长生就在不远处，他已呆了。良久，他的手抬起，紧了紧腰间的剑，茫然地走过去，停在坟边，他想：“她死了，原来已经死了。”寻了她一生，至少要知道她的名字吧？荆长生想着，张大了眼睛，却发现坟前的石碑上没有刻半个字，他呆了呆，将眼睛张得更大，他要看得更清楚些。是的，的确没有字，那竟是一块无字碑！
　　你连名字都不肯给我么？荆长生大怒！他拔剑、出剑，夕阳返照般的一剑自来自去、不喜不怒，那一剑的光华掠过长空，摧朽拉枯，崩山裂石，当真是不败之剑，然而那不败之剑的光华伴着最后一缕光线终于无可奈何地落入了夜的幕布中。然后，什么都停止了，世界静极了，无字的碑仿佛一张静默的脸，坐在天地的怀里冷眼瞧着荆长生，荆长生呆立良久忽然跌跪在坟墓前，先是放声大笑，然后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