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3-04-11 13:09:16
我立在教学楼的门厅里胡思乱想,雨一阵一阵下大了,不是狠狠心可以一咬牙跑进去的那种。有人站到我身边来,静静的,不出声。我下意识侧侧身,百无聊赖地靠住墙壁。那人突然重重抓住我的胳臂。
“小心!”他叫了一声。我吓一大跳。抬起头,我的天,冤家路窄,又是佟xx。
“灰浆,湿的。”他简单地解释。我看看那面墙,是了,我没有留意到那是刚刚粉刷过的,还好衣袖不曾被脏污。
“谢谢老师。”我恭恭敬敬地说。他看了我一眼,笑了。
“简,”他准确地唤出我的名字,“你多么像个孩子。”
我也笑了。我发觉他两只手空空的,猛然间明白他不过和我一样,是在这儿避雨。课程时间已过,整幢楼里几乎没什么人,雨水肆意打在楼前的台阶上。我和佟xx并排而立,我微微感到窘。有管理员哗啦哗啦地清扫楼道,我赶着说:
“老师,我帮你去借一把雨伞。”我转身意欲叫住管理员。佟xx轻轻拽住我,把手放在嘴唇边,
“嘘!”他说,“就这样呆一会。”
日期:2013-04-11 13:12:16
他的举止过于亲昵,我不知所措。我们光是看着纷乱的雨,刚长出来的树叶又一片一片地落下去,细小的、寂寥的。佟xx也没有说话,大衣挽在手臂上,一点都不冷的样子。他的身材实在不够美,灰暗的眼睛与长头发,还有他的大鼻子,但这些都不重要,一个男人,值钱的是他的学识。我漫无边际地想。
“简,你看,”他忽然低声用英文说,“那些雨,当真是有脚的。”很奇怪,他在课堂上倒是不大卖弄他的英文。然而这样天真的话,是必得躲在英文背后说的。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雨水迅疾地打在斜坡上,溅起白色的雨脚,像一群匆忙赶路的人,只看见一双一双仓促的脚。没有上半身。没有头。只是脚,移动着。我不由得打个寒噤。
“欧洲时常下雨,”他说,“在英国的小镇旅舍窗前看雨,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我耸耸肩膀,那有什么稀奇,我是见惯了的,乡下的孩子呢,雨天的快乐便是赶着那巨大的、白茫茫的雨脚奔跑。
“蔡明亮的电影里常常有这样的大雨。”我自作聪明地说。他不看我,顾自笑了笑,他的笑容骤然变得矜持,那一刻他变回一名谨慎的、含蓄斯文的教授。但我接着说,
日期:2013-04-11 13:16:08
“老师,你认为蔡明亮的同志情结是缘于他的个人经历,或是惯性思维?”我问了一个大胆而无聊的题目,但我猜应该很对佟xx的胃口,像他那样的教授,不喜欢遮遮掩掩欲盖弥彰小家子气的问题。通常提问是加深老师印象、从而获得好分数的绝招,这是我的经验。到目前为止,颠扑不破。
他俯身看了看我,似笑非笑的眼睛异常温和,他不发一言地转头看着雨天静寂的马路,我的心紧张得透不过气,一阵阵牵痛起来,我想我是造次了,一个小姑娘,怎么可以关注这样的事情。一辆车在大雨里驶了过来,他忽然轻声开口,低微的嗓音,仍旧是英文。
“简,你知道吗,”他凝视着我,一字一字地说,“你的眼睛,比你的问题聪明。”
车子停在我们跟前,他扔下我走过去,车门打开,我看见他的太太,他在雨地里吻了吻她的额头,他们一起驾车离开。
我错愕地楞在那里,我想告诉自己他是在讽刺我,但我清楚那绝对不是。我只知道,那样的神情与语气,不是教授跟一个女学生应有的对白。
日期:2013-04-11 13:19:55
桌上有一张汇款单,面额是一百元,不用看我也知道寄出的地址。每个月依约而来的一百块钱,像一场毫无悬念的邀约,所有情节都在事先被确定。我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地将那张单子对着光线,在落款那一项,有很小的一个字,殷。怯怯不自信的一个字。殷。
午后的阳光落在我的脸上,那些字迹渐渐变得模糊,我似乎看见一双试探着、试探着,悄悄靠近的男人的鞋,最老式的缚带皮鞋,纤尘不染,犹疑地停住,却又回身而去,隐入黯淡无光的角落。
一个男人背对着我,伫立在阴影中,我换了一件好衣服,贝壳红的纱,散开的裙裾,贝壳红的名贵皮鞋,头发也洗过了,是海藻味道的洗发水,不张扬,却是可以长久停留的那种淡香。我走过去,从后面拥抱他,他回过头来,他的脸隐没在暗影中,我看不清。
我吻了他的唇,他的嘴唇是熟稔的,印象中已经吻过很多次,很多很多次。他避开我,然而紧紧抱着我。突然间我哭了,流了大量的泪,诀别的眼泪令我心痛如焚。
日期:2013-04-11 13:24:46
我呜咽,挣扎着醒过来,眼睛湿湿的。我时常做这样的梦,梦见那恍惚的男人,贫寒的爱情,那些无休止的泪水。在我18岁的时候,至大的奢求便是拥有贝壳红色的衣衫,与我所爱的人长相厮守。我无法忘记那如死一般强烈的渴望。
我在邮局兑现了汇款,而后去图书馆。一名学姐在教师阅览室做兼职,有时我会到那里去消磨一个下午。我走进去的时候,看见佟xx,他捧着一叠书,在借阅台那边做登记。看到我,他点点头,微笑。
他带着书离开,他实在不是一个相貌出众的男人,可是那句话竟在我心里枝叶牵绊地生长起来。他说,你的眼睛,比你的问题聪明。
你的眼睛,比你的问题聪明。
你的眼睛,比你的问题聪明。
我在层层叠叠的书架间走来走去,翻看一本巫师与人类学者的对话,跟着是一本俄国小说,充斥了漫长漫长的雨季与苹果酒的清香,再就是一册古汉语词典,一个词语一个词语地看下去,但是根本不知道在讲些什么。我猛然间觉得极度地不耐烦,与学姐打个招呼,走了出去。
日期:2013-04-11 13:30:00
图书馆附近有几家礼品店,我心不在焉地逛荡,逐一检视凯蒂猫音乐盒什么的。葱郁的生日在三月,去年我送她一对牛皮白银手链,她很喜欢,立即戴起来,赶赴约会。
墙上有一张手绘的画,我摘下来看一看,画面是丝绒的,有大朵大朵的花,深红与火鹤花与嫩黄的向日葵,一名黑头发的裸身女子屈膝而坐,四周堆积着锦缎丝绣。我身后突然有个熟悉的声音说:
“材料是不错的,手工粗糙了一些。”
我一惊,回头看,呵,又是他,佟xx。我有些慌乱,将那张画放回去,手一松,画框差点落下来,他伸手接住,稳稳挂好,拍拍手。
“丝绣,是以苏州最为著名。”他微笑地说。
“是,”我傻傻地说,“真巧啊。”
他看看我,没有说话,兀自拿过一具玻璃镇纸,举起来看里面的水和船,一只小船在水里晃晃悠悠的。我呆呆地跟着他看,隔一阵,他低低说:
“你不会认为,”他咳嗽一声,“一天中遇见我两次是一种偶然吧。”他的眼睛透过玻璃镇纸看着我,静止的、灰黑色的眼睛。蓝色的湖水荡漾不止,船也荡来荡去的,还有他的眼神,刹那间我有点晕眩,整个人不太稳定,似在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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