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戏——重现世间的死人庙会》
第29节

作者: 李加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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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7-17 13:28:00
  大红旗在村口停下来了。
  我有一种冲动,想跑上前去摸摸这个又黑又长的车壳子。最关键的是,我要凑到那蹭亮蹭亮的车玻璃上去,看看坐在里面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人物。
  可是小叔叔把我的后脖子给卡着,不叫我跑上前去。他的人很瘦,可是手劲很大,牢牢地把我按在那里动弹不得。后来他的手心里出了汗,我才知道他把我按得那么紧,按得我脖子生疼,其实是因为他自己心里头紧张害怕。
  我的小叔叔在害怕他要见到的这个人。

  他在害怕,可是我却不觉得他孬种。一个普通老百姓,知道自己要见到的人是某个政要首长,都会惶恐吧。其实小叔叔已经表现得相当镇定了,他一只手死死卡住我的后脖子上,在别人看来,他只是把手搭在我的脖子上,看不出他其实使了那么大劲儿在按我)。另一只手背在身后,现在看来,那是一种很有艺术家风度的不卑不亢的站姿。唯一的遗憾是,他是个瞎子,他的眼睛看不见,就把头往上斜扬着。貌似他平时也大都是这个姿势,是因为这样听声音清楚,但看上去模样就特别倨傲,叫人很是看不惯。他这个样子,就好像他前面站着一排机枪手,他是要慷慨就义的革命烈士,不免有点滑稽可笑。

  大红旗的车门打开了,从车上一连下来好几个人,有年纪大的,也有年轻人,都穿着当时干部穿的那种四个口袋的军绿色外套。那时候的军装都没有军徽,四个口袋就代表是干部级别的了。从他们那种后背笔挺的身姿来看,这几个人肯定都是军人,从车门一打开他们就跳下车的那种利索劲儿来看,他们不是什么大人物,说不定只是车里坐的那个人的警卫员。
  我开始猜想车里的那个大人物是不是哪个军区的首长。
  我的心里突然觉得这个事情很不对劲。
  我们这里的山路很难修,村里尽管有了钱也不愿意修路,是因为这条进村的土路很陡,即使修好了,一般汽车也没法开进来,必须得重新开山开路,这个费用就不是村里承担得起的。而且我们要到外界,先要过渡口,走一段水路,哪怕把路修得再好,汽车过不了渡口(我们这里的渡口都是乱石滩,秋冬季节水浅,船不吃水,有时得靠人拉,因此吃不得重),也是白搭。所以哪怕是现在,我们这儿的主要交通工具也是汽摩,村里鲜少有人开车的。要搁在十年前,我小的时候,那汽车就更是稀罕物件了。村里的老人,如果不进城去,恐怕一辈子都没有见过汽车。

  因此要搁十年前,我那么小的时候,村外开进来了一辆轿车,而且还是一辆大红旗,那绝对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但居然没有一个人提起过,这就很不对劲了。
2012-7-18 13:40:00
  这辆大红旗要一路开进我们村来,肯定要费不少波折,一路上肯定会有不少人看到这辆大红旗,别的不说,就说过渡口:以大红旗的吨位,这么个六米乘三米长宽的大家伙,过乱石滩子的时候,必须得好几个船家一起拉纤才行,那种热闹的大场面,当时肯定得有许多人围观才对,可在我的记忆里,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提起过这辆大红旗?
  如果说我当时只是一个孩子,不理解这辆大红旗有什么稀罕的地方,可我们这儿的那些大人们呢?那些村干部们,那些镇上文化站的人们,他们会从来没有听说过大红旗?他们会不知道来的是哪一位大人物?像我们这样的小地方,突然来了一位首长级的大人物,坐着一辆神气的大红旗,这样的事,哪怕搁在今天,都是足以成为传奇一样的事,能叫兆旺这样的人,站在村口吹水的时候,吹上一遍又一遍,吹上一年又一年了。谁能够忘记这样的事呢?如果说我当年只是一个浅薄的孩子,偶然遗忘了这辆大红旗,尚且是一件情有可原的事,那么整个村子的人们都不记得这辆大红旗,这事情就很古怪了。

  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够让全村的人们都集体失忆?
  我望向我背后的村子,那应该是我儿时记忆中的村子。村口的铺子都门板紧闭,空荡荡的档口上面贴着褪色的红纸头,整个村子被笼罩在一层淡蓝色的晨曦中,显得十分静谧,就好像全村的人都睡着了,没有一个人醒来,没有一个人出来溜达,除了我和我的小叔叔,没有一个人看到这一天的清晨,村口居然停了一辆大红旗。
  我突然想到,据说尼克松访华的那一年,整个北京城的人都延长了上班和上学的时间,平时五点下班放学的人,都要呆在单位学校里,要到晚上八点才放他们出来,让他们上街回家。这样尼克松走在北京城里的时候,他看到的就是一座空荡荡的北京城,大街上几乎一个行人都没有,他肯定会觉得很奇怪:这座城里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我心中的疑问也跟尼克松一样:人都到哪里去了?
  我知道某些到了一定级别的政要,他们出来肯定要戒严,这就跟古代官老爷上街,前面要有人开道,竖两块“肃静”、“回避”的牌子是一个道理。可我也知道,以我们这儿人的秉性,哪怕是戒严,不让他们上街,让他们哪怕醒了,也只能在自己的屋子里乖乖呆着,他们也肯定会躲在门板后面偷看,更不用说那些个赖子,还有稍大一点的有点懂事的小孩子,那他们肯定更要想方设法地找个可以偷看的地方了。

  可我却能感觉到,这些铺子的门板后面是没有人的。
2012-7-18 15:01:00
  人气,这个说法很玄,但我确实没有从那些铺子的门板后面感觉到有什么人气。其实人气也可以说是人身上的气味。如果那些门板后面有人在偷看,那么多的人,他们的气息会形成气场。而人是保留有动物的潜在嗅觉和直觉的,一定会感觉到有没有人在。
  我却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突然想到,或许整个村子的人,都不记得这辆大红旗,还有另外一个可能性,那就是他们根本没有机会见到这辆大红旗。

  所有的人都被撤走了。在这一天的清晨,在大红旗出现在村口的时候,整个村子里只有我和小叔叔两个人。
  小叔叔已经发散了,他像个真正的戏疯子那样把自己吊死在了古戏楼上。现在只剩下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唯一记得这辆大红旗的人了。
  我站得远远的。因为当年那个时候的我站得远,所以我现在看到的事物离我也远,那个大红旗停在村口,离我大概二十来步的距离,我没办法再靠近了。
  我看到那个大红旗最后走下来一个人,看上去大概四十来岁,也是穿着那种四个口袋的军外套,这个人的级别一定要比其他人都高,因为刚才下车那几个人,见到他虽然没有敬礼,但是后背都下意识地一挺。
  这个人下了车之后,先环视了一圈,他好像对这一片寂静的山岭乡村感到满意,双手插在口袋里,频频地点着头。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很斯文,不像是个军人,倒像是个学者。他跟另外几个人说话也是轻声慢语的,我虽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是我能从他说话的架势里面感到一种特别的腔调,就是他所说的每个句子都是降调,他的声音虽然轻,但因为他的每个句子都是肯定句,每句话里面都会有很多停顿,每说一句话都是往下压的调调,就会让人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威严。

  这让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有权势的人是这样说话的,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官腔吧。
  我的小叔叔也听到了这个人的声音,他是个瞎子,瞎子的耳朵一般要比普通人来得灵敏,我听不到这些人在说什么,但是我的小叔叔应该听得到。
  这个正在说话的人究竟是个什么官呢,我很好奇,我抬头去看小叔叔,他还是用那种讨人厌的模样叉着脚站在那儿,偶尔用那只没有卡在我脖子上的手去挠一挠鼻子尖。
  我看不出来他究竟认不认得这些人,但我知道,他的心里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是很清楚的。一个普通老百姓,如果不是他心里知道要发生什么事,看到面前这种架势,早就吓趴下了。

  我的小叔叔在这些官员面前还能保持镇静,说明他是胸有成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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