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赶到公司时，门外已经聚集了很多人。看到来人，他们群情激奋地冲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我俩围住，我顿时有一种置身于禽类养殖场的错觉。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高声叫嚷着，表情显得怒不可遏，如凶神恶煞一般。

　　阎王小鬼也不过如此吧……
　　在愤怒的人群中几名木讷的农民工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他们那黝黑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目光中充满了惊恐、茫然，还带有一丝无奈，粗糙的双手紧紧攥着几张皱皱巴巴、有些发黄的单据。
　　忽然，人群中出现一阵骚动。只见一名身着西服的男子带领着几个民警快步走了过来。看到来人，原本还惊恐万分的小李不顾一切地挤出人群，迎了出去。那场面就如同久旱逢甘霖，农民洒泪喜迎降雨；失散几十载，孝子终于找到慈父一般。
　　“欧阳律师，你可来了！”小李拉着那人的手异常激动地说道。
　　欧阳律师身材高大，外表儒雅，带着一副金丝边半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的西装做工精致，脚上的皮鞋漆黑发亮，一副精英人士的打扮。
　　日期：2012-07-15 22:19:00
　　老实说，我不太喜欢律师这个职业。比如在美语中有一条俚语叫ambulance chaser，翻译成中文就是“追救护车者”。从字面上不难理解，律师尾随救护车赶到车祸现场，教唆伤者兴讼索赔，而自己从中收取不菲的诉讼费。在我看来，他们口口声声宣称自己是法律的捍卫者，实际上如同商人一样，出售一种名为“合法”的商品。只要客户花钱订购了商品，无论其是否做出了有悖于伦理道德的事情，他们均会卖力地为客户表演。

　　一些义愤填膺的债主将几名民警围在中间，争相哭诉起自己的委屈。
　　“如果这些单据上的钱收不回来，我们就血本无归了！”
　　“这家公司欠了我们公司七十多万元的货款！没有这笔钱公司就没法正常运转！没法运转就必须裁员！一裁员就意味着无数家庭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说道痛处，几乎每一个人都哭了起来。现场气氛变得有些凝重，并带有一丝悲怆。
　　其实，我很能理解这些人的心情，如果一个人跟我借了一大笔钱却不还，我定会和这些人一样埋天怨地、不能自已。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算爹死了，做子女的也有义务还钱吧？”有人悲愤地叫喊道。
　　这时，在一旁的欧阳律师突然开口道：“根据《继承法》第三十三条规定，继承遗产应当清偿被继承人依法应当缴纳的税款和债务，缴纳税款和清偿债务以他的遗产实际价值为限。继承人放弃继承的，对被继承人依法应当缴纳的税款和债务可以不负偿还责任。也就是说，只要这个女孩不继承她父亲的遗产，那么，她将无需承担偿还债务的责任。最重要的是，她现在还未成年。”他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声音低沉并带有磁性。

　　此言一出，四周一片死寂。这种极为诡异的气氛令我不禁打了个冷战。突然，人群中再次爆发骚乱。一时间，所有人都发狂般地叫嚷着、哭骂着。这是真正的人间地狱！几名丧失理智的债主不顾一切地涌向公司大门，欲强行进入抢些值钱的物品。这时，人群中传来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声，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只见一名农民工模样的中年男子抱着头哭喊着向外跑去。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所有人。不久，有人在楼外高声喊道：“快看那！对面屋顶有人要跳楼自杀了！”

　　一名民警大喊一声“不好”便冲了出去，所有人也跟着跑出楼外。只见对面的一座老式居民楼楼顶上站着一个人，从衣着打扮来看，就是刚刚狂叫着跑出去的那名农民工。几分钟后，警车、救护车、消防车呼啸而至。消防员在楼下架起了救生充气垫。几名民警爬上楼顶苦口婆心不停地劝说着男子。
　　“你们都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跳了！”男子站在屋顶边缘大声哭喊道。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百态众生，一时间好不热闹。有些人打赌押注，有些人拍照留念，有些人唱歌伴奏，还有些人匆匆离去。反应极快的小商贩开始在人群中不停地穿梭，兜售起望远镜、矿泉水、饼干零食。一些老人甚至从家中拿出了小木凳，兴致勃勃地观看起演出。

　　“跳呀！要跳就赶紧跳呀！”起哄声不绝于耳。
　　我惊诧地看着周围每一个人，他们微笑着，欢呼着，雀跃着。他们的冷漠令我感到毛骨悚然，他们的嘴脸让我感到无比恶心。中国缺什么都不缺看客。一百年前是这样，一百年后亦是这样，反而更加变本加厉。不可否认，某些人以跳楼作为威胁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的确是令人不齿的行为。但无论要挟也好，作秀也罢，我坚信，每一个人都应该对生命怀有敬畏之情，无论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看客们就不能换位思考一下，比如那个跳楼的人是你的亲人，你会作何感想？如果周围都是天使，那恶魔有可能化为天使；而一旦身边尽是恶魔，那天使定会变成恶魔。这一刻，我对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感到极度地失望。

　　“唉！听说他儿子得了重病，着急等钱用，看到工钱要不回来一时想不开就……”身旁两名农民工小声嘀咕道。
　　这时，男子的情绪稍微平稳了一些。一名民警借着给他递烟的机会，突然拽住其手臂，一把将他从屋顶边缘拉了回来。随即，多人迅速扑了上去。在这之后，民警给男子戴上手铐，坐上消防车的云梯，返回了地面。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嘘声，那场景就好似一场难看的足球赛后球迷高喊“假球”，亦或是就一场演砸的演唱会后观众要求退票。男子此时情绪异常激动，大声哭喊着：“不要救我！让我去死吧！我活不下去了！”

　　“他要死就让他去死吧！管他干吗！劳民伤财！”有人愤愤不平地嚷道。此言一出，附和声不绝于耳。
　　“钱我会还的……我一定会还的……”人群中我含着泪大声喊道，声音被迅速淹没在一片嘈杂之中。
　　随着警车的离去，看客们也各自散去，带着些许满足，些许遗憾，些许愤怒，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日期：2012-07-16 23:07:00
　　回到公司，在警方主持下，善后工作开始了。我们三人将所有人的货款单据逐一进行登记，我如同处理投诉的客服一般，不停地向每一个人诚恳地进行道歉，并许诺一定会尽快偿还所有的欠款。直至中午，债主们才陆续离去。加上早上那矮胖男子所说的两百万，我现在总共欠款四百二十多万元。
　　待所有人走后，欧阳律师将西服外套往桌上一扔，异常疲惫地坐在沙发上，有些恼怒地瞪着我说道：“这些债务你完全没有必要偿还！”
　　“可是如果我不去偿还的话那会有更多的人遭到不幸！”我大声反驳道。
　　欧阳律师冷笑了一声，眼神中带有一丝轻蔑：“你以为你是谁？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还是救苦救难的耶稣基督？你为别人想，别人为你想了吗？迟早有一天，你会为你所作出的愚蠢决定而感到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