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川渟、余存义早已与青岩场的吏员混熟,夜间人少,且又身处官位,所以核对铜符后,便没有细致搜身。过关后,两人走到了墓道口,道口由巨大的松木层层搭建,外面覆以青砖灰瓦,可容两辆马车并驰。任、余两人信步走了上去,空空荡荡,只有墓道内的铜灯嗞嗞燃烧,静谧中,任川渟回首向外望了一眼。
骊山陵墓工地上最高峰时曾有七十二万人劳作,可想其场地之大,现虽是尾工,徒役也不下四十万。是以黑压压的帐篷连绵不绝,地上更是处处堆放着巨大的木料,方石,泥塑,兵器,及各种铜铁构件与工具,又有火把闪耀其间,掺杂着此起彼伏的匠人的鼾声或者呻吟。猛不丁看去,就是一个躺在地上的怪兽,身上点缀着青碧色的磷光,嘴中在不住地悲鸣。
陵墓结构巨大,秦始皇仿照咸阳城的格局,由里到外将其分为地宫、内城、外城。其中地宫是最核心处,也是放置棺椁的所在。任、余两人要去的,正是地宫,且是摆放棺椁的主墓室,因为这里是重中之重,出不得任何一点差错,所以机关的施工放在了最后。
进入主墓室后,两人便分开,各自去所职处。任川渟迈步走向了主墓室左角的机关总控室,经过数十年精心劳作,任川渟已将秦陵内的机关布置完毕,伏弩、积沙、陷坑等星罗棋布,无所不在,整个秦陵内尤其地宫便成了一个天罗地网,一旦机关启动,任何人都不能在里面前行一步,纵使是任川渟本人亦不可。
按照大秦帝国左丞相李斯的步骤,任川渟为调试检核方便,而建造了这样一个机关总控室,一旦秦始皇的灵柩进入地宫,则机关总控室将被毁坏,整个秦陵的机关便再也无法控制,只能进入永恒的待发状态,其心机之深重,手段之毒辣,令人惊恐。
约一个时辰后,任川渟工作完毕,向地宫中央处走去,按照计划,余存义将在那里与他会合,然后两人一起返回到地面官舍。
波折便从这里开始,在地宫中央,任川渟竟然没有找到余存义,地上散落着刀凿锤锥,显是余存义工作后留下的。任川渟不禁皱起了眉头,他了解余存义的性格,正如余存义了解他一般。任川渟凡做事,总是擅用智谋,备细考虑,有妙手回春之誉,常常令疑难之事迎刃而解,而余存义最大的特点则是性格粗犷,信义当先,说话虽糙,但绝不食言,更不会误约。
任川渟隐隐约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他虽说不上来,但心中不祥的预感却如大雾般弥漫开来,地宫内不知何时竟吹进一股猛劲的阴风,四壁的烛台顿时熄灭了一半。任川渟忍不住拢了拢锦衣,准备向周边寻找。他脚还没挪动几步,忽被一个东西绊了一下,忍不住一个趔趄。
借着微弱的烛火之光,他向下看了眼是何物,一看之下,脸竟倏然变色,而能让任川渟吃惊的,则一定是极其重要的变故。
意外,总是出在最后一天。对于余存义来说,它没有例外。
日期:2011-10-16 10:27:00
第二章:一石三鸟
(2.1)秦陵地宫内,嬴政要求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上具天文者,是在穹顶上绘制或雕琢出满天的日月星辰,二十八宿;下具地理者,是仿照江河大川,将地面凿挖其形,渠道纵横相交,再灌以水银,用机械催其涌流,如波浪般。凿挖雕刻正是余存义的本职工作,十余年来,他几乎是泡在了地宫内,才将“地理”者完工,“天文”者则只差北极星了,只要浅浅刻出其形,则大功告成。
余存义今天的任务就是将北极星雕琢完毕,这是所有工序中最后一道,也是最简单的一道。对于余存义来说,他只要在墨线勾画下的形状内,按部就班地拿起刀凿,轻轻抛去一层石屑即可。
与任川渟分别际,余存义搬来了云梯,架起了承脚板,朝任川渟抱了抱拳后,便攀到了地宫的穹顶上,拿起了刀凿,准备开工。当他凿子刚刚举起,凿尖碰到穹顶的石板时,任川渟的背影恰好在转弯处消失。余存义忽嘿嘿一笑,放下了凿子,顺着云梯又爬了下来。
他抬起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着砸吧了一下嘴唇,春天之际,嘴唇已有些干裂,微微起了些血缝,余存义却并不在意,他只是将手伸向了上衣的肚腹间,肚腹间微微有些凸起,余存义身宽体胖,向来如此,倒也无甚惊奇。余存义手一用劲,竟嘶的一声,凸起瞬间变成了凹陷,他的手中赫然多了一个牛皮囊,而囊中则装满了清香的美酒。
“乃母!老子已三个月没沾酒了,简直要憋疯了”,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余存义举起酒囊,咕咚咕咚灌了一阵,清冽的酒水顺着他的髯须流下,甚至在地上也滴落成滩。而直到余存义将一囊酒喝光,他才发现这个情况,害的他围着这一小摊酒打圈徘徊,口中不住地发出惋惜之声。
在当时的骊山工地,酒贵如金并不是一句妄言,甚至可以说,这种形容程度还不够真实。有很多人,酒瘾长久被压制,浑身如被虫爬一般,生不如死,又加上日复一日地劳作,也看不到尽头,所以宁愿舍弃自己的一条命,来换取一顿牛饮,只求这断头酒来的更暴烈和痛快些。
秦朝之时,盐、酒、茶皆实行朝廷专卖,为了摄取最大利润,官营机构利用垄断权,大肆抬价,尤其是酒的价格已到了一般平民远远不能承受的地步。所以当时亡命之徒私酿私贩酒水蔚然成风,可见朝廷盘剥之严苛,利润之大,而在秦末,至少有十分之一的私贩酒水都卖到了骊山。原因只有一点:李斯下令,为保证骊山工匠专心务工,此地禁酒。除非有大功者,才能得到额外赏赐。
余存义十年来,只得到了三次赏酒的机会,这对于嗜酒如命的他来说,无论如何是无法忍受的,他恨不得日日泡在酒缸中才好。于是,余存义只好选择了偷买,而私自买酒喝酒在骊山都是大罪,已够入五刑,髡首黥面的了,情节严重者,甚至要枭首弃市,但对于余存义来说,这些并不是他要背着任川渟喝酒的原因。任川渟和他一样,亦爱饮酒,而且两人义结金兰,以兄弟相呼,余存义做任何事都光明磊落,但唯独喝酒必须要偷偷摸摸。因为只要任川渟发现了,他这顿酒要么喝不好,要么喝不成,绝无例外。
任川渟是一个高度自律的人,以身作则,小心谨慎,从不违反法纪。在骊山除了赏酒外,他向来是滴酒不沾,而且极度反感别人纵酒。在官舍尚且谨严如此,在陵墓内更是可想而知。但今天余存义实在熬不过酒瘾,便挖空心思偷偷带进了一囊。
他今天之所以敢放开肚皮喝,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今天的收尾实在简单至极,他只要依葫芦画瓢地应付一番,便大功告成了。别说睁着眼,就是闭着,他自忖也不会出丝毫差错。
酒喝完之后,乘着酒兴,余存义重新爬上了穹顶,拿起刀凿,照着划好的墨线凿了下去。十余年来,他凭借着自己的天赋手感,练就了一身雕琢的绝技,从无败笔。
开凿之后,他的手感越来越顺畅,兴致也越来越高,凿石的砰砰之声不绝于耳,直到第十八凿的时候,他才猛然间停手,额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并越来越大。一肚子的热酒,大都化成了一脸的冷汗,肆意流淌。
他的手感从无出错,这次也不例外,凿痕工整而圆润,绝不拖泥带水,致命的是,他的眼却出了错,不知是不是冒了金星的缘故,他这一十八凿竟都凿在了墨线之外。北极星无丝毫成形,北极星的周边却凹出了一个小坑,而在地宫顶上,是绝对不允许出现这么深的凹坑的,秦始皇要的是壁画藻饰,而不是千疮百孔。
“大错不可挽回,老子算是活到头了!”余存义喃喃自语道。
他心中泛出了一点苦味,不过转眼之间,他突又哈哈大笑了起来,在他心中,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不该嘤嘤啜泣,而眼泪,更是耻辱。
死则死矣,能有何惧?一个残躯,焉知十八年后重生,不会更帅一些?在狂笑之后,余存义心内的豪气猛然提起,一股股激升上来,而往往这个时候,他是更加迫切地需要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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