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发生了几件大逆不道的事,青山镇,确实称得上是世外桃源。300多年以前,镇上杨武生家的痴呆儿子挣脱铁锁链,一路莽撞着过了索桥,从此不知所踪,半年后,一个马帮在一处绝壁巴掌宽的缝隙里发现了一具尸骨,被狭窄的石壁挤压地严重变形,尸骨的手腕上还戴着杨武生给儿子打的辟邪银镯子;150多年前,采药的洪材头被金河谷底一棵少见灵芝吸引,攀附着索桥边缘的黄果树依壁而下,其妻刘氏立在桥侧亲眼看见半壁上的洪材头突然如鸟儿般双手一展,毫无征兆毫无声息地从绝壁跳下,闷声一直回响在刘氏耳中;78年前,镇上出了个杨大胆,不听族人劝告,带着一把开山大锤要从桥对面打回条石打房子地基,杨大胆顺利过了桥,在一处凸出的石壁下打好十几方条石,正要用绳子拖着赶过桥来,桥对面的人突然看见杨大胆双臂轮起大锤,反方向向自己脑袋砸下去。“咿——呀——”杨大胆双目圆睁,突然吼出了振聋发聩的声音,随即几十斤的铁锤落在脑袋上,人们只看见一蓬红白相间的雾气在杨大胆周围散开,空气间瞬时充满了血腥味。杨大胆的尸体犹自伫立不倒,上方被开采的石壁轰隆隆滚落,将杨大胆全身埋住,只留下还嵌在杨大胆颈项上的铁锤木把手,滴滴流淌着鲜血。
三人死后,青山镇的人们委托马帮将他们的尸体带回,掩埋在镇后一块墓地里。杨武生痴儿的银镯子、洪材头的采药篓子、杨大胆的铁锤木把子,被族长悉数挂在索桥桥头立起的一根横杆上,用以警醒后人:祖训不可违。人们经过桥头时,都会侧目打量那三个物件,心里不由泛起一股莫名的恐惧。
终于到族长家了。两个年轻人将担架轻轻放在地上,早有家丁去请杨山。人们紧紧围住担架,都想看看杨大南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那山风吹也吹不散的恶臭阻挡着人们的脚步,有几个妇人吐了,还有一些小孩藏在大人背后被吓得哭出了声。
杨山被杨一扶着出来了,他颤巍巍靠近担架,口中含糊不清地喊着“大南、大南,你个孩子咋不听叔伯公的话呢?”担架上的白布微微颤动,想来杨大南已有知觉,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杨山走到担架面前,颤抖着手揭开了白布。
哄一声,围观的人群退后了几步,杨山也登时要软下去,好在被杨一扶住。杨大南睁着几乎要脱离眼眶的独眼望着族长,嘴里喃喃喊着:“叔伯公。”一颗浑浊地脓液带着血色从眼眶里滚出。“你咋变成这个样子了呢?”杨大南的半边脸已经完全腐烂了,不少蛆虫在腐肉里爬进爬出,脸狭烂穿了,露出黑黑的牙帮,嘴里也有虫样的东西在蠕动;剩下的半边脸如莲蓬一般布满孔洞,那只眼睛脱离眼眶,悬吊在外面,眼里流出的脓液,直接就通过孔洞流进了杨大南的嘴里。
杨山赶紧把白布盖上,他这时才发现白布上有一张脸的形状,已经发皱。一个年轻人告诉他,那是在一次为杨大南敷药揭开白布时,将他的脸皮一同揭了开来。杨山叫几个族人抬着担架往杨大南家走,他知道杨大南此时留着一口气,就是为了回家看看妻子儿子。他招手又叫过几个家丁,带着两个外乡年轻人下去休息用饭,并安排人开始准备后事。
一口薄柳棺材,香烛钱纸,金钱元宝,纸人纸马,时间仓促,镇上能准备的就是这么多了。杨大南的担架在镇上缓缓行走,杨大南在利用最后的时间细细倾听自己成长的小镇,同时他也在心里犹豫着,是否应该让自己的妻子儿子看见自己的容貌——他拿不定主意。
后悔已是无用处,回想从踏上索桥的那一刻起,他几乎就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一直围绕在他周围,让他日不安夜不寐,虽说大东家照看,让他升做了掌柜,但他却越来越感到心慌。哎……杨大南重重叹了口气,一口污血从内脏里涌出来,再次浸染了斑驳的白布。如今周身轻微的动作都能引起肌肤如钝刀割肉般的疼痛,也只有杨大南怀着今生再见一面家人的信念,才生生忍了下来;要是换成另外一人,恐怕早就被折磨死了。
杨大南的妻子董氏一手护着一个孩子在门口哭得昏天黑地,大儿子杨贵像截木桩一样立在门口,脸上全是隐忍和愤怒的表情,他在心里默默诅咒着这天和地,以及这天地间存在着的各种神灵。父亲是个好人,一生未做坏事,就因要承担起抚养妻儿的责任才出镇觅生,何以落得如此悲惨下场?那些平时被平民百姓敬奉的神灵,怎么忍心看着一个好人受到如此摧残!就不怕冷了世人的心么?杨贵生得眉清目秀,思维活络,遗传了杨大南高度的责任心,深得杨山喜爱,8岁时就被杨山“借”走,陪同他的孙子杨荫一同上私塾。杨贵不知天高地厚,加上受到父亲一事的刺激,忍不住对着天地间睥了一眼,满是对神灵的腹诽。
族人抬着杨大南的担架渐渐接近家了,虽然看不到,但是自小就在这里长大的杨大南依然知道。董氏和两个孩子的哭声传来,真切悲痛,杨大南艰难地叫族人停下,他想再看看金河,这条一直伴随着青山镇的奔腾河流,族人小心翼翼挪着碎步将担架抬到索桥悬崖边,夜晚的金河,早已不见踪影,只有比白天更恐怖的怒吼,从峡谷底部传来,闻者胆颤。
杨大南用自己生满脓疮的手揭开白布,侧着头看着峡谷底部,一抹古怪地微笑浮现在他脸上,他突然双手撑住担架边缘,猛一使劲往峡谷滚去,族人只见覆盖在杨大南身上的白布被风一吹,轻飘飘挂在黄果树上,而杨大南的身体却笔直往谷底落去。那是怎样一具躯体啊,大腿以下,全是森森白骨,而就在白布脱离杨大南身体的瞬间,两位族人都看见杨大南的背部一个巨大的腐肉黑洞!那黑洞周围几乎占满了杨大南背部的所有地方,夜色中似乎还在不断向周围蠕动,吞噬着杨大南剩余的肌肤。
族人看得惊呆,许久之后谷底才传来一声闷响,那块白布挂在黄果树上,丝毫不为峡谷中风力所动,笔直垂下,如一方白幡,就此为杨大南招魂。而桥头横木上的三个物件,却无风而动,诡异地相互碰撞着……
日期:2008-12-8 0:04:00
尸身没有了,杨山只好命人将杨大南还留在家里的一些衣物烧了,一应丧葬程序,照例不误。族长坐镇指挥,众族人都很卖力,杨大南的家里顿时热闹起来,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倒是董氏和两个稍小一点的孩子,无力插足,几度哭昏过去。两个外乡年轻人吃饱了饭休息足够,到杨大南灵台前磕了几个响头,就要连夜赶回县城,杨山挽留不住,只好亲自相送。
在桥头,杨山示意两年轻人停下脚步,看着风中的三个物件,缓缓开了口:“两位小哥,杨大南是我侄孙,有劳两位小哥一路劳顿,将他送回家乡,不胜感激。只是老夫还有一事相求,请两位小哥务必答应。”两位年轻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己一个外乡人,还能为这位族长做些什么,一时都没有开口。杨山说,“两位小哥知道杨大南是怎么开始的吗?”
一听这话,两位年轻人都颤抖起来,似乎不愿再回想当时的情景。良久,杨山拍拍他们的肩膀,说道:“两位小哥也不必为难,人已死了,再是多说也无用,你们走吧。”两人迈了几步,一人突然间折回,讲起了杨大南的事情经过。
两位年轻人都是县城洪成米铺的伙计,半年前狼狈的杨大南被一个工头领到米铺,干些打杂扛包的粗活,与两位年轻人同吃同住。干了几个月,米铺的洪掌柜突然生病去世,将偌大一个米铺摊子突然丢下,可慌了米铺的老爷。幸好年龄稍大的杨大南带领着两位年轻人里外打点繁忙,才没使米铺乱成一锅粥。
老爷见杨大南识大体,心眼好,便提拔了杨大南做掌柜。要说这杨大南真是个好人,上对老爷兢兢业业,下对伙计客客气气,不打不骂好生相待,深得众人喜欢。
可就是这样一个好人,十天前却突然得病。这病十分奇怪,来得也凶猛。“那天晚上我已歇下,突然听见杨掌柜屋里传出惨叫,我以为有贼人前来行窃,赶紧冲了过去,却看见杨掌柜……”那年轻人停顿不语,微明的眼睛在夜色中更见恐慌,另一年轻人接着说,“我赶到的时候看见杨掌柜浑身冒血,全身皮肉像刀子割裂一般,一条口子连着一条口子,鲜血四溅,杨掌柜不多久就疼昏过去了。我把他抱在床上,耳边全是皮肉开裂的声音,就像,就像布匹被人用手使劲撕开一般,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听过如此恐怖的声音。”
杨山在黑暗中静静听着,拄着拐杖的手微微发抖,年轻人继续说,“我们老爷惊慌,请了县城所有名医来瞧,都不知道得的什么病,又请了恩法寺高僧前来作法,都无作用。而杨掌柜的皮肉在几天前就开始腐烂,白骨可见……杨掌柜自知难过鬼门关,只好向老爷请辞,由我们俩把他抬回家。”年轻人把情况大致说完,便拱手而去,杨山沉默地站在桥头,死死盯住横木上飘荡的物件,一直站到半夜时分,才在家丁的搀扶下,回宅子里休息。
【网站提示】 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 非常感谢您对易读的支持!
举报
© CopyRight 2011 yiread.com 易读所有作品由自动化设备收集于互联网.作品各种权益与责任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