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莲拿起斧子，剁了一些番薯，掺了米糠在锅里煮，煮好便把第二遍鸡喂了。忙完后，在门坎上坐了一会儿，见远处的莲塘里，凉风乍起，一池残荷在风中摇摆，心里便有些落寞，不由得又想起另一个女友。那是在白助理来吃饭之后的第三天，美芬在照相馆告了假，回家来歇息两天。这大嘴姑娘回到家，床还没坐热就跑来串门，神神秘秘地告诉了六莲一件惊天的大消息——她们共同的校友，镇政府官员的公子阎槐树，托美芬向六莲带口信，他要委托媒人，正式向六莲求婚了！六莲听了，当下脸涨得像红布，心知这十有八九是真事。嘴上却只嗔道：“死美芬，你出去才几天，就拿我开心！”美芬指天发誓道：“谁骗你，谁是鳖场的鳖好不好？槐树来找我的时候，还特地提了一包糕点送我，一本正经的。”六莲只是望着天，不接话，心里没来由地想起了白助理。是啊，为什么要想到他呢？一瞬间，又像是闻到他衬衫上的清香味……

　　美芬望望六莲，只以为那沉默是害羞，就说：“看你和槐树两个，不知什么时候有了情意，又不说破，中间让我来跑腿。其实呀，我也不想传话，就让他自己当面来说。哪知他一个五金店的经理，脸皮却薄，只会红着脸说‘老同学帮个忙’，我只得应下。”六莲便吁了一口气，把散漫的目光收回来，对美芬说：“我是不可能嫁他的。”美芬惊诧得很，忙问道：“哦呀！槐树有什么不好？老爸有权，自己又会挣钱，嫁给他，不是享清福？”六莲撇嘴道：“那叫什么享福哟！”美芬一怔，嗔道，“傻呀！槐树的条件，在镇上数一数二的，你还想找甚样的？”六莲只是不讲话，伸手摘了一片树叶，一点点在撕。美芬气了，一把夺下叶子扔了：“你倒是说话！”六莲忽然就生了气，涨红了脸，大声说：“咦？我不懂，槐树有什么好？他究竟有什么好？”美芬脸一下变得惨白，表情奇怪地望着六莲，喃喃道：“好吧！算我胡乱操心。”说罢就站起身，扭头走了。一边走，一边便像是在抹泪。第三天上，美芬回镇上照相馆去上班了，没有来跟六莲告别。两个好友，就这样为一个本不相干的男孩子，闹翻了脸。照常理说，六莲心里本应难过，但她没有，倒像是出了一口很大的恶气似地。尤其是质问美芬的那两句，竟像是当面质问了槐树一般，感觉痛快得很。

　　此时日头眼看就斜了，再过一会儿，阿爸就要从香蕉园返回。六莲慌忙收起心思，从门槛上跳起来，钻进灶房。把米下了锅，点燃柴火，又坐下来拣菜。柴草在灶洞里毕毕剥剥地烧着，火光映红了村姑沁出汗珠的脸。在这个狭小黑暗的灶房里，六莲就这样度过了不知多少个晨昏。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乡里的女人从一落地，就是跟灶房结了缘的。从黄毛丫头一直到弯了腰的老妇，要在这柴烟中送走一辈子。

　　（待续）
　　日期：2011-11-16　12:48:56
　　但是，这段时间来，她不由自主要生出些白日里的幻想。在亚娟借给她的那些画报里，六莲看到过城里豪宅厨房的样子，那种光鲜的布置，不像是烧火做饭的地方，简直就是宫殿了。在遐想中，六莲自己就是这梦幻中的主妇，而家中的男人呢，就是像白助理那样温文尔雅的一个男人。她想，梦虽然是梦，但只要肯去追求，这个梦也说不定有一天就能变成现实。要是先就丧了气，放弃努力，那就永远做不成这个梦了。因此，六莲抱定了主意——要去海口，无论迟早。

　　把夜饭端上桌时，六莲又对阿爸提起了进城的事。吴老伯放下烟筒，沉吟片刻道：“进城？能去做什么呢？”六莲说：“先打工嘛，做服务员。”老伯就笑：“嗬嗬，你志气倒是不小！不过去了也就知道了，在城里，想做些什么，那是自己做不了主的。”六莲问道：“乡下难道就能吗？”老伯想了半天，说道：“……乡下就是千般不好，脚下这块田土还算是自己的。就是失败了，饭总还是有的吃，城里人就不会有这样的退路。”六莲赌气说：“我本来就是乡下人，城里做不成，就回来。”老伯说：“只怕你到那时，既待不下去，又回不来呀！”老伯看看六莲，觉得女儿近来心事多了，不知她在想些什么。那神态，使他想起几十年前的女友。当年恋爱时，女朋友也就是六莲这般大，那女孩也有六莲现在这样神不守舍的惶然。吴老伯轻轻摇了摇头，像要把这念头驱走，接着便问六莲道：“昨天是七夕，你昨晚去找你的姐妹了吗？”六莲摇头道：“没有，我的姐妹，都去打工了。”老伯就喃喃道：“奇怪，我怎么听见了门响？”六莲一笑：“是贼来了啵？”老伯也笑了：“嗬嗬，贼不敢来，是我做梦了。”

　　小院里蒸腾着白日留下来的暑气，老伯吃着饭，与六莲聊起家常，渐渐说到了香蕉的长势。说来也是好运气，今年的几场台风都擦边过去了，连一场大暴雨也没下过，眼见得转过年就有好的收成。吴老伯一边说，一边就朗声笑起来。农家的日子，只要人心一踏实，凡俗的生活也能显出殷实的意味来。饭吃得很香，六莲觉得自己心情也很好，也许是阿爸的乐观影响了她，她觉得：一个很大的梦想，很快就要伸手可及了。

　　饭吃到一半，听阿丑“呜哇”一声欢叫，却见邻居哥苗晃悠悠地走进院来。吴老伯连忙招手：“来，一起吃吧。”哥苗赤膊披着布衫，趿着木屐噗托噗托走近前来，说：“已经吃过了，我过来坐坐。”吴老伯就说：“那就陪我喝一点酒。”遂吩咐六莲，去取上一次喝剩下的米酒。两人闷闷地喝起了酒。六莲在一旁只低头扒饭，也无言语。吴老伯看看六莲，问她：“怪啊，你哥苗来，你怎么就成了哑巴？”六莲本来就觉有些扫兴，听阿爸这样说，便眨了眨眼，直通通地说：“我肚子痛。”

　　这“肚子痛”是女儿家每月遇到月事的隐语，老伯自然知道。此时听六莲这样说，心知六莲是顽皮，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回头去与哥苗聊天。两人渐渐聊到了养鱼的收益，哥苗就叹气：“衰啦，鱼越来越不好养了。”老伯问：“是什么道理？”哥苗闷了一忽儿，突然冒出句狠话来：“那鳖场的人，都是遭天杀的！”这话，就如爆竹扔在了饭桌上，老伯和六莲一下都僵住了。六莲一双筷子哗地掉在了地上。她俯身拣起来，气鼓鼓地说：“你不要把人吓死！”老伯忙问：“鳖场？有什么问题么？”哥苗也知道自己说重了，忙苦着脸解释：“那鳖池用过的水，都排到沟渠里，最后还不是渗进了我塘里。塘水脏了，鱼不好活！”老伯将信将疑：“真是这原因么？养过鳖的水，微生物多，还不至于把鱼都搞死吧？”哥苗叹口气说：“你们哪里知道，鳖场总是在消毒，谁知道用了一些什么药？”老伯说：“这倒是，但你要有证据。”哥苗苦笑道：“证据？我哪有钱请人来化验？”吴老伯听了，便默然，只是埋头喝酒。六莲对这些本来不感兴趣，这时却插了句嘴：“你塘里的鱼不好养，不是一天两天了,别家早就不愿意承包。塘不好，你莫要乱怪人。”吴老伯抬眼瞄了瞄六莲，说：“你若是吃完了，就去听收音机吧。”

　　（待续）
　　日期：2011-11-16　15:4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