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就不用锄地了。七月初八，是“双日子”。逢双是马头公社的集市日，新华书店就会开门营业。吃完午饭，雨停了。我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毛钱纸币，光着脚，冲出院门。跑出门楼子，左拐，经过二爷爷家门口，经过钱志春大爹家门，再左拐，经过钱方胜爷爷家门口。爬一道泥泞的小山坡，就算是出了村。再走下一道砂土陡坡，一步两滑地走过一道坑坑洼洼的水田埂，跑过一条山边的细砂子小路。穿过一道长约100米的狭窄的山沟沟，就到汪围孜。这个小村里90%以上男性也都姓钱，是我们自家人。那道山沟沟是从山里凿出来的一条小路。下雨天，两边渗水，小路就变成了小水沟。后来，有人说那山是村里的龙脉，凿路把龙身子凿断了，大凶。于是，村里人在山沟沟两头筑起土墙，不让人过，另辟一条新路从山上翻过。果然，山沟沟挡起来后，村里人都发家致富了。现在你去看，村里不少人盖楼的盖楼，买小汽车的买小汽车。不过，似乎好像周围的村子都是这样。

　　大雨过后，汪围孜村口的水田埂上也是一片泥泞。天空中，乌云低垂，好像又要下雨了。我没有拿雨具。我下身穿一条蓝司林长裤，裤脚高高地挽起到膝盖上方。上身穿一件皱巴巴汗津津的粗棉布上衣。上衣也不知道原来是什么颜色的。为了省事和凉快，每次剃头师傅到村里给大家剃头的时候，爹都让他给我剃一个光头。我前几天刚刚剃过头。
　　又走了两三里路，来到一条沙土公路上。这公路北头连着马头公社，南头连着南店公社。又下雨了，瓢泼大雨。我一心只想快点儿赶到新华书店，也不避雨。公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一个星期也不知道有没有一辆汽车通过。我赤着脚，在泥水里，在暴雨中，一路奔跑。
　　终于来到新华书店门口，等了好大一会儿，才开门。我紧张而又兴奋地看着柜台里的小人书，结果我失望了。最便宜的小人书也要0.11元，是《西游记》系列连环画里孙悟空偷走牛魔王的避水金睛兽的那一本。而我只有1毛钱。书店柜台里站着三个售货员，柜台外面站着两个人：我和一位老先生。那位老先生，眯着眼睛在看那厚厚的小说，要了这本要那本。那时候，书都摆在玻璃柜台里，要想看，必须请售货员拿给你。

　　我的钱不够，不敢让售货员拿给我看。况且，每一本连环画，都会摆出两本，一本让人看封面，一本让人看价格，根本就没有拿出来看的理由，拿出来就得买。连环画摆了整整三节柜台，我从左边看到右边，从右边看到左边，想买，钱不够。空手回家，又不甘心。
　　估计是我那幅可怜巴巴的模样让一位售货员动了恻隐之心，她把那本连环画卖给我，仅收1毛钱！
　　从罗店公社新华书店里出来，已经是中午。我手里捧着三本崭新的连环画，像是捧着稀世珍宝。堂兄钱为福走在前面。我追上去。“钱为福，你买的什么书？”他比我大两岁。按理说，我应该把他叫哥的。上学总是在一起，相互之间直呼其名，也就习惯了。
　　他把手伸过来给我看。嗬，两本连环画《候官县烈女歼仇》《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和一本《少年文艺》。“钱阆，你买什么书？”他也想看看我买的是啥。
　　我也把手伸出去，给他看我买的书。忽然间，我觉得有点羞愧。我买的是《夜袭黄庙》《东进，东进》《风雪大别山》。堂兄钱为福只比我大一岁，买的书好像更上档次。我买的都是打打杀打杀的。
　　我们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街，走过两道水库堤坝，前面又是一个小水库。走累了，我们俩坐在堤坝上休息一会儿。罗店公社离我们村十五里路，才走了不到三之一。我央求钱为福给我看那本《少年文艺》。书的封二上画了几片荷叶和两条鱼，用毛笔写了一首诗。至今我还记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合上书页，我呆呆地望着那碧波荡漾的水库，和倒映在水里的小山。心里想，我们这里有山也有水，为什么就是没有那个叫江南的地方美呢？长大了，我要去江南看一看。

　　下午两点，我们终于回到村子。我拿了一本连环画，坐在门楼子的门枕石上看。我故意把连环画举得高高的，这样村里来来往往的人，都可以看见我在看一本崭新的连环画，我自己买的连环画。门枕石，或门枕就是两块方方正正的大石头，专门用来支撑门板的。门枕石的上面雕刻出一个圆圆浅浅的凹槽，门轴就卡放在那个凹槽里。
　　日期：2015-04-16 11:58:58
　　第12章　连环画(3)
　　我的手臂都举酸了，才看到钱琨头戴一顶草帽，光着膀子，穿着一条大裤衩，趿嗒着一双破旧的人造革凉鞋，从他家走出来。他要去放牛了。

　　正如我预料的那样，钱琨看到我的新连环画，凑上前来，问道：“钱阆，你看的是什么？”
　　我说：“《夜拢黄庙》”。我说话的时候，两眼紧紧地盯着书页，两只脚踢腾着，还前后晃动着脑袋。心想钱琨要是想借去看，我会说我的新书不外借，等看旧了才可以借给他。我也要气气他，算是回敬他。
　　上个星期，我也是坐在这门枕上，钱琨拿来一个精致的黄色纸盒在我面前晃了一下，让我猜是什么。我猜不出来。他说是四毛七一瓶的纯蓝墨水。还说是名牌墨水，鸵鸟牌的。我不信，墨水怎么还会装在盒子里？我们买的墨水都是一个圆圆的小瓶子。他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扁扁的瓶子，侧面看过去，墨水真的很蓝。他旋开瓶盖，让我闻。一股清新的香味扑鼻而来，比我们的墨水好闻多了。墨水好是挺好的，但我不相信会有那么贵。我说：“我们三年级一年的学杂费才要三块五毛钱，你舍得买四毛七一瓶的墨水么？二爷爷肯定不舍得。”

　　他说：“我大当然不舍得。这是我二舅给我买的。他是银行的人。”我不知道银行是什么样的，也从来没有见过银行，但是我知道每一张钱上都印着“中国人民银行”字样，我就断定银行是个很高级的地方。我两个舅舅都在家里种田，所以我妒忌得心里发慌。
　　我说：“让我吸一管钢笔水吧。”我准备回家去取钢笔。
　　他说：“不行，你的钢笔里的墨水那么差，会把我的好墨水弄坏了。”我很生气，我一定要找个机会报复他一下。今天就是个好机会。
　　钱琨看穿了我的把戏，讥笑道：“是《夜袭黄庙》！‘袭击’的‘袭’。这么大的字都不认识，还好意思拿到大门口来显眼。”我心里一惊，意识到自己肯定是错了，但嘴里却不肯认输：“才不是呢，是就是‘夜拢黄庙’。”结果来了一堆人围观。几年高年级的学生和大人们都自告奋勇地要当裁判。他们竟然都说是我错了。他们还都说钱琨学习成绩比我好。
　　这样一来，钱琨根本没提要借阅的事，吹着口哨去水塘边牵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