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和他说话,已经不似最初那般客气生疏。隔着副市长,断断续续地和她接触了一阵子,他渐渐掌握了她待人接物的方式:越是疏远的人,她的礼数越周到;越是要命的时刻,她笑得越甜。
当她把MP3还给他的时候,陈荣华一阵惊慌,就像被她窥见了最隐秘的心事。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她不可能知道,她什么都不会知道。
小时候,村里有个大喇叭。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相声突然流行起来,许多段子都是关于“文丨革丨期间的怪事”。拖着两条鼻涕的陈荣华,就站在电线杆下听,回家后再说给爸妈听。
本来只是喜欢,后来成了习惯,他用这些欢乐的段子驱赶心魔,一切心魔。
但是,赶不走她。
传达了口信,喝了茶,再也没有理由继续待下去。陈荣华离开了小楼,他还有很多事要忙,不能放纵自己沉溺于某种状态。
接下来的首要任务,就是奔赴杭州第一人民医院,老头子说不定又在发脾气了。
刚从电梯里踏出一只脚,他就听到那标志性的一声又一声“阿姨”,在住院部的走廊里回荡,听上去就像头饿坏了的小狼在哀嚎,尾音拖得长长的,枯燥而凄厉。有些病人家属已经认得陈荣华了,因为天天来。一个大叔提着保温瓶准备去打水,看到他就皱起眉头:“今天来晚了?”
明知故问。陈荣华知道他很不满,于是赔上笑脸:“是啊,有点忙。又吵着你们了,不好意思!”
对方摇摇头,露出一丝同情:“快去吧!嚷嚷了一个多小时了!”
“对不起对不起,路上堵车。”他一进病房就道歉。
“哼!”老头在病床上翻着白眼,嗓门突然又提高八度,“你们就盼着我早死!”
“不敢不敢,您一定长命百岁!”陈荣华脱下西装外套,首先清理贮尿瓶,倒掉之前还要取一些出来以供尿检。老人的排尿不是很顺畅,他便像以往一样,给他做膀胱按摩,手上的力度很重要。
老人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怪声,陈荣华又拿起纸巾候在他嘴边,鼓励他把痰吐出来。
还要把他整个翻过来,这个动作偶尔会让陈荣华想起小时候在河滩上搬开石板找小螃蟹的画面,但现在他要处理的,是老人身上那些突出及承重的关节,比如骶尾部、肩岬部、足跟,他要先用热毛巾小心翼翼地把这些部位,以及老人的全身,擦拭一遍,然后按揉关键的受压处,改善血液循环。
日期:2012-11-25 18:14:12
以上种种,对一个常年瘫痪在床的老人来说,都很重要。
第一轮护理工作结束,陈荣华已经满头大汗。借着清理痰盂的工夫,他在盥洗室里发了一会儿呆,放松休息。每当这种时候,他就有些动摇,是不是该培养一些恶习?比如抽烟,这样大概有助于减压。
可惜,他既不会抽烟,喝酒也只是应酬的需要,上班围着领导,下班了还是惦记着领导,偶尔放假在家,也只是上上网,看看官场小说,不网聊、不网购,更不碰毛片。他有欲望,但是被最大限度地压制了,因为不能授人以柄。
无欲则刚,不论是当下属还是将来成为领导,像他这一类的,都很恐怖。这一点,陈荣华很清楚。
“阿姨——阿姨——”走廊里又传来一声声召唤。
陈荣华猛地回到现实,像火箭发射一样冲进病房。老人打翻了小桌板,放在上面的汤碗掉在地上。有经验了,买的是塑料的,没碎。但没喝完的汤汁撒了出来,又要换被套了。他摁铃叫护士。VIP病房的护士都很专业,尽管满眼怨恨,嘴角还是笑着的。
他不怪她们,大家同病相怜。这老头确实很难伺候,到底为了他换了多少护工,陈荣华已经记不清了。那些护工多是上了年纪的中年妇女,有的是力气和经验,但被这个龟毛的老人家使唤得团团转,几乎都不出两三天,就愤怒地辞职。
老人却不管,有事没事就大喊“阿姨”,像哼唱小调一样。不知道的都觉得他烦,知道的才会听出他有多孤独。
没办法,总得有人来照顾。大部分时间都拜托给护士们,陈荣华则几乎把自己所有空闲的时间,都奉献在了这里。
不,他不是孝子。躺在病床上的是舅舅,但也不是他的,而是梁副市长的。
市长大人就这么一个舅舅,年轻时风流快活,老了却孑然一身,幸亏还有一个疼他的姐姐,但老姐姐也没法一直照顾他,她还得去加拿大带孙子呢,宝贝弟弟自然就拜托给了有权有势的儿子。但后者又岂会亲自端屎端尿?这种时候,陈荣华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他真的非常好用。既分了重担,又不会居功。
他把汤碗捡起来,洗了洗,又倒了一碗。老头看见了,剧烈抗议:“不喝!我不喝这种刷锅水!”
这刷锅水可是陈荣华特意找酒店大厨熬的,富含纤维素和维生素ABCDE。但是,老头不爱喝,白搭。他嚷着要吃东坡肉、红烧蹄髈和猪脚汤。陈荣华很为难:“医生说了,您应该多吃蔬菜和水果……”
“医生懂个屁!”老人半边脸瘫了,多说几句话,口水就流到脖子里。
陈荣华拿着毛巾给他擦干净,随声附和:“是,医生懂个屁。明天我就给你带过来,有东坡肉、红烧蹄髈和猪脚汤……”他像念咒语一样重复着老人爱吃的几样菜。但是,明天他照例还是不会带过来。老人都是小孩,要哄着。
折腾了好久,终于把老头哄睡了。陈荣华从医院出来,把自己丢进车里,仰头靠在椅背上,使劲揉着太阳穴。车窗外,连天上的星星都累得想下班了。
他打开车里的收音机,一个打进热线的听众说了一个不太快乐的故事。他的故事很短,只有一句话:小爱被偷了,希望她振作。
谁?主持人犹豫着该选择怎样进退合宜、哀矜勿喜的感性嗓音,对应这些孤寂之夜打电话进来的城市边缘人、疯子、或抑郁症患者。
小爱。饭岛爱。她上个月在自己的博客里说,被经纪公司员工盗领超过1千万日元现金。想必最近日子不好过。这个自称海贼王的听众抽着鼻子,说希望小爱能尽早摆脱困境,获得幸福。殊不知,两年后的今天,也就是2008年12月24日,饭岛爱在东京的家中自杀了。
陈荣华握着方向盘,不由回忆起大学宿舍,回忆那群鼓着裤裆趴在电脑前的哥们儿,他和他们一起,喉头发干看着甜美可爱的丁字裤饭岛爱被一群油腻腻的中年男人压在底下……
现在,他也即将中年了。
但,不管是圣诞节还是春节,或者任何一个节日,无论是今年还是明年,甚或任何一年,若小安都不可能陪在他身边。
后来打进来的听众,有人说正在放无薪假,有人骂张艺谋,有人抱怨高房价……一个声称自己刚被计算机公司辞退的女孩讷讷解释她现在在市场卖自己做的包子,有猪肉韭菜芹菜香菇馅儿。说着就哭起来。
Merry Christmas!
主持人突兀地大喊。陈荣华几乎可以听见他内心的独白:够了,谁说我要在2006年的平安夜在这个**录音室听你们这些灰不拉几黏糊糊的破故事。
陈荣华关掉电台,车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终于,若小安又出现在了副驾驶座上,撩人地笑着,愈发大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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