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买了只烤鸭,半斤花生米,自己又弄了盘酸炒大肠,拧开一瓶桂林三花,殷勤劝酒道:“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五舅,来,干起!”五舅相当豪爽,来者不拒,一口倾尽:“嗯,哈哈,还是家乡的酒香!够带劲,醉也不上头!”我又斟满了酒,顺便问了些亲人的近况,五舅含含糊糊,也不太明就里。我有所醒悟,看来他一直漂泊在外,所知并不比我为多。这更勾起了我的好奇,借着酒劲,我于是有意无意地撬他的口:“听说五舅一直在外发财,大口吃肉,海碗喝酒,那日子是过得神仙般地逍遥快活,如今是富贵还乡,颐养天年了吧?”五舅脸被烈酒烧得通红:“咱俩舅甥……咳……这真是一言难尽呐!”我又敬了他一杯:“人在江湖走,哪能不喝酒?能壮英雄胆,敢笑神仙流。五舅,你就别见外,都自家人,我先干为敬!”五舅酒量虽好,但毕竟五十多岁的人了,如此畅饮之下,也不禁有了醉意,那话语更是多了起来:“我说老外呐,小龙……你是读书人,国家干部,每天鸡叫一开门,工资就划拨到手了,哪里知道我们这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的苦处?……我都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也不怕你笑话。唉,一切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呐!”五舅摇了摇头,放下杯子,击节而歌:“我也曾乘肥马,衣轻裘;我也曾醉高台,眠花楼!只如今,南柯一梦,繁华烟散!”
日期:2012-9-13 7:47:00
“上世纪七十年代,文丨革丨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我那时也算个热血青年,参加了红卫兵,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有一次,我们抓了个戴眼镜的老先生,那人倔得很,任人批斗就是不吭一声,把我们的小头头气炸了,准备第二天枪毙示众,咳,反正那是个草菅人命的时代,杀人如儿戏,没道理可讲!我看他斯斯文文,心想:世上哪有戴眼镜的坏人?于是动了善念,半夜偷偷摸摸把他放了,还伪装了逃跑的现场。动乱结束后,没想到那老先生还活着,竟又找到了我,欲报救命之恩,执意收我为徒。这样,我跟老先生走南闯北,历经五年,得到了他的倾囊相授,也学得了一点点本领。先生回福建老家后,我就孤身一人闯荡江湖,习惯了漂泊不定、四海为家的生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时千金一笑,有时一贫如洗,平生积蓄,唯这把老骨头耳!”
五舅不胜感慨,我也唏嘘不已:“江湖险恶,生存唯艰,那你靠什么谋生?”
“靠什么谋生?”五舅哈哈大笑起来,声震屋宇:“贤甥,我喝高了,头有点晕,怕是支持不住……这样吧,我不走了,中午就在你这儿躺会,下午你且看我如何讨生活!”
日期:2012-9-14 9:06:00
那天下午,五舅在我书店前面,扫了一小块空地,摊开了一块写满宣传的画布,然后从背包里变戏法地拿出许多道具,摆放得错落有致。什么摸骨看相、卜筮算命、收惊画符、择日取名、专治各种疑难杂症等等,应有尽有。五舅峨冠博带,面色凝重,俨然一世外高人,令我暗自发笑不已。
很快就聚集了一大堆人,人们好奇地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五舅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一幅与世无争的样子。人群慢慢散去,看得我都焦急了。忽然,五舅开口了:“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解人厄运,渡人危难。施主有什么困惑,就不要捂着遮着,徒然受害。”我大为奇怪,摊位边空空荡荡,连个鬼影都没有,五舅在跟谁说话呢?我目光游动,只见一个面有戚色的女子,正逡巡在不远处,频频回头,被五舅这么一鼓动,方挪了回来:“大师,测个字。”
五舅仔细审视着那女子书写的一个“礼”字,沉吟良久,说:“你是问婚姻大事吧?!”女子默然,脸上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字如其人,就恕我直言不讳了。从字形来看,‘礼’字有分离之象,左边头重脚轻,似木非木,说明一开始就缺乏基础,树立不了。纵然中间有心,也是一厢情愿,算是妾有意,郎无情,因为右边一方使劲向外拐,唯恐逃离不及。这预示着即使双方捆绑在一起,将来也会分道扬镳,各奔东西。依我看,这段姻缘勉强得很。所谓强扭的瓜不甜,硬压牛头不喝水,既然向前一步就是雷鸣电闪、万丈悬崖,那倒不如幡然转身,另投一片风和日丽、海阔天空!当断则断,当放则放吧!天涯处处有芳草,人生何愁无知音!”
那女子有了莹莹泪光:“大师神通,都说到我心坎里去了!谢谢你为我指点迷津,唉,当断则断,当放则放,我又何必为一个无情无意之人,枉费青春!”说完,放下二十元钱,飘然而去。
我大为叹服,对五舅顿时刮目相看。
日期:2012-9-15 19:13:00
卦摊上又拢上了三五人,我注意到其中一个神情倨傲的男子,一直守在那里,似有所图。等到围观的人变多了,众目睽睽下,他忽然伸出了左手,开口说话:“不是猛龙不过江,不是大侠不嚣张。这位大师既然夸口说会摸骨看相,那不妨卜断一下我这个眼前活物。断得准了,酬金加倍;断得错了……哼哼,我劝你还是趁早走人,免得在此丢人现眼!”
有好戏上演,看热闹的人一下子就围满了。我虽然相隔有那么远,但还是感觉手心渗出了细细的冷汗。
五舅哈哈大笑起来:“忧喜在于容色,贵贱取于骨法,有生意上门,不亦乐乎!”只见五舅仔细端详着那个人,又摊开他的手掌,有模有样地拿捏了一番,然后沉声说:“这位朋友既然有约在前,当着大家的面,我也不妨将话先挑明了!鄙人摸骨看相,秉承师门,皆以眼前事实为依据,就事论事,是福即说福,是祸即言祸。正所谓直言无罪,对错尚在其次。说到福时你先别喜,论到祸处你也别怒,是福跑不掉,是祸躲不了……”这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众人情不自禁地点头称是。五舅一字一句道:“这位朋友头圆足方,胸宽背厚,骨骼清奇,颇具慧根,智识过人,能力极强!”那男子鼻子里“哼”了一声。“相法云:‘鼻为嵩岳峻极天,泰华朝拱发中年。颧插天仓号驿马,此人决不居人下。’我看朋友天庭耸阁,颧骨突兀,眉高鼻秀,此主官贵,当有实权,朋友理应是单位里的掌舵人物,能够一锤子定音,说一不二。”男子睥睨之情,大半消减。“耳有垂足,口如含丹,是谓生财有道,能够日进斗金。只是……”男子连忙道:“直言无罪,但说无妨……”五舅摇了摇头:“只是皮松肉弛,筋不束骨,是谓气散而神枯,近段时间当有处心积虑之大事。”那男子木然而立。“可惜你性狭而情偏,心高而气傲,色厉而内荏,外强而中干,恐怕所取钱财,多为不义;所行事实,大昧良心。如今印堂带黑,面薄似纸,诸般祸患,已现端倪!只怕不日之内,你将有回禄之灾,到时落个人财两空!”
说完,五舅开始闭目养神,那男子已经冷汗涔涔:“胡说!真是一派胡言……我……”不过,他看了看围观的群众,很快转怒为笑:“大师论断,错得离谱,但也确实花费了不少心力,我就不跟你作一般计较了……”说完,丢下一张百元大钞,仓皇而去。
此时,人群中有人鼓掌大笑:“说得对!说得好!那个就是主管咱们县房地产的龙局长,手脚历来不干净,听说上面正在查处他……”
日期:2012-9-16 16:58:00
我把满脸得色的五舅迎进店里,由衷赞道:“五舅真是料事如神!我今天算是开了眼界,看来,火车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垒的,东海不是尿的,五舅不是吹的……”
五舅颇有点飘飘然:“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这行走江湖啊,光凭花拳绣腿,是应付不了大阵仗的。第一,你得洞察人性,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嘛;第二,你须察言观色,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第三,你要随机应变,魔高一尺,你就道高一丈。一开始,我那场子人最多,可我为什么无动于衷?要知道,干我们这行的,面对的都是些难言之隐,哪个愿意公丑于众?倒是那个女子,欲言又止,欲罢不能,我一眼就看出她就是我要争取的目标。你想想,让一个女人憔悴成那个样子,还能是什么?所以我敢断定她是问婚姻大事。俗话说:宁毁十座庙,不拆一对人,按理我是不应该棒打鸳鸯的。但你没发现她颈脖上的伤痕,既然俩人已经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勉强结合只能带来更大的不幸,所以我才力劝她悬崖勒马,果断刹车。这对她未免不是一种解脱,更是一种新生,我只是在积德行善罢了!”
“那男子来者不善,当时我真为你捏了把汗。”
“相由心生,一个人的贫贱祸福是完全可以从他的精气形中判断出来的,就看你的眼界如何。我早就看出那男子不怀好意,是来踢摊的,暗中观察已久。他出言不凡,且盛气凌人,显而易见是个拔扈惯了的头面人物。你可能没注意细节,那人手上戴的表,是世界名牌劳力士,没个三五万碰都别想碰,寻常人家哪能消费得起?所以我敢断定他是个腐败的贪官,昧着良心做事。连我这样一个小摊小贩,他都嫉恨,以他那既贪婪又刻薄的性子,没人告他整他才怪呢!现在反腐的风声那么紧,他本来做贼心虚,结果被我抓住了要害,一旁侧敲击,他就慌了神,败下阵仗了,哈哈!这就叫做自取其辱,痛快!痛快!”
“可你那番论断,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惊为天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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