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翻看自己的笔记，没有理他。
　　他干咳了一声，提高声音说：“这位同学，你的听力没问题吧？我请你换一个位置。”
　　我抬起头，用阴冷的目光看着他和他身边那只依人的小鸟，微笑着说：“鬼都要给我让位置，你却要让我给她让位置。你就不怕她坐到这里后，被鬼勾走了魂吗？”
　　那只小鸟被我的表情和声调吓毛了，扑棱着翅膀逃走了。
　　高傲的眼镜愤怒了，对着四周的同学问：“这是哪个班的，太没规矩了。”
　　这时，一个肥胖的男同学挺身而出，对眼镜说：“主席好，这位是唐逸飞，传说中解剖室的女煞。今天晚饭时，解剖室的鬼们请她喝酒。她喝得太多了，现在还醉着呢。她说的都是醉话，您别和她计较。”

　　听了胖子的话我才知道，这位高傲的眼镜就是全校有名的妄自尊大的学生会主席。
　　“醉着？”估计，这位学生会主席早就听说过“唐逸飞”，自知今天遇到了比他还高傲的主儿。于是，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漫不经心地说，“有些人喝了酒会醉，不喝酒也会醉，整天醉生梦死，不知死活。她爹妈给她的那么好听的名字都可惜了，干脆就叫醉鬼好了。”
　　在享受了周围人那讨好式的哄笑和奉承过后，学生会主席高傲地站起身，轻薄地说：“什么闹鬼的传说，我看你瘦得比鬼还难看。”
　　我连头也没有抬，就在他抬起脚正要下楼梯时，冷不丁地说了一句：“谢谢你的高姿态。醉鬼会在今夜潜进你的梦里向你道谢。”
　　学生会主席一脚踩空了，狠狠地摔了下去。
　　就在大家都对主席虚情假意地“问寒问暖”的时候，胖子悄悄地对我竖起了大拇指，轻轻地说：“强！干得好！”
　　从那时起，我这个沉寂的小人物，成了传说中的醉鬼，“醉”的名号也就从此叫开了。很多人以为我真地是一个醉鬼，只有胖子知道，我只是以醉的方式表达醒的意识。
　　我是清醒的。她一直清清楚楚地生活在痛苦的纠结和纠结的痛苦中。每当我借故发泄了自己的坏情绪之后，都会更加痛苦和更加纠结。我为自己的冷酷感到惭愧，也为自己的狭隘感到羞耻。可是，当我再一次面对那些欺负人的同学时，仍然无法抑制我的冷酷和狭隘。我知道，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终有一天我会彻底崩溃，要么精神分裂，要么成为一个真正的恶魔。为了这事，我试图改变自己、试图努力地发现周边人的美好并打算用那些美好来说服自己和教育自己。胖子的出现，成全了我的这个想法，也成全了醉。

　　胖子来自陕西北部的一个小村子。和村里的好多人家一样，胖子家也是一个超生户。受传统思想的影响，胖子的父亲极为重男轻女。在他的婆娘生下第三个女儿的当天晚上，他气呼呼地轰走了负责计划生育工作的村委女干部，对着门外狠狠地“呸”了一口，气急败坏地嘟哝道：“以为自己当了多大的官么？全村人都指着你们家有坟头骂勒。让人家断子绝孙？也不怕以后自己家也断子绝孙！”嘟哝到这里，胖子的父亲忽地想起，那女干部家是有两个男娃和一个娃的，他就丧气地“咣当”一声关上了大门，恨恨地说，“臭婆娘，怪不得你神气地跟个毬似的！你儿女双全呀，你不怕计划生育呀！”

　　胖子的父亲狠狠地踢了一脚刚才往外轰女干部时不小心碰倒的挡在了房门前的洗衣用的石棒槌，疼得他抱住右脚单腿蹦着转了好几个圈。他觉得，女干部干的是让人断子绝孙的事，这样的女人肯定带着杀气，邪性得很。他认定了，女干部的到来坏了他的时运，让他走路都不顺溜，他又开始担心，这女干部会搅了他们家的风水，害得他们家一直生女娃。他越想越憋得慌，悻悻地蹲在灶前，盯着灶里奄奄一息的像萤火虫一样的火苗，吧嗒吧嗒地吸着纸烟，吧嗒吧嗒地掉着大颗的眼泪。

　　那是1981年的年底，“计划生育”的风已经吹遍了祖国各地，自然也吹到了陕西的那个小村子，恰恰就吹进了胖子父亲的肺管里。他恨恨地想：自家婆娘的肚子也不争个气！这都啥时候了，容得你像祖辈那样慢慢地一个一个地生？你咋就不能超过祖辈人提早生出个男娃哩？他又恨恨地想：这是啥么年月嘛，那么些缺吃少穿的人家没人管，多生个娃子就要给你做政治思想工作。只养一大帮女娃子，养大一个走一个，等到老了谁来养老么？还能是活到不能动了就自动死哩？?

　　想到死，胖子的父亲怔了一下，好像他和他的婆娘真地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身边没有人来照顾，想吃碗面没有人给擀，想喝碗水没有人给烧，连一口哇凉的浆水也喝不到嘴里。他就埋怨起祖辈人了。他是个大孝子，不敢对祖辈人恨恨地说，只能唉声叹气地说：“咋就打下了这个底么？咋就得生了一大帮女娃子才有男娃么？”

　　日期：2014-02-19 21:13:43
　　第一章 第二节 偶遇还是重逢（十九）
　　他们的家族里，从他起向上数三辈都是一脉单传。哪一辈都是一大帮女娃和父母一起捧着个男娃。如果没有什么计划生育一说，那生就生么，啥时生了男娃啥时算。就是生了男娃还想生，那也就继续生么。刮起了这计划生育的风可好，人家说，国家的人太多哩。你多生一个娃就是有意跟别人家的娃抢饭吃，说你成了剥削主义，说你把国家给吃穷了喝穷了。想到这里，胖子的父亲又恨起来了。自己的呢呢（读音，nē nē，母亲的意思）死得早，没有享受到儿子的孝顺，自己的达达（父亲）年岁也大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盼孙子盼得眼睛都要瞎了。如果真地像干部们说的那样，以后都不许再生了，他怎么对得起达达？

　　就在这个时候，一股风吹来，灶里的火苗就窜了几窜，好似要旺火起来的样子，胖子父亲的心里也就跟着亮堂起来。他把半截纸烟扔进灶里，又把灶前的柴火划拉划拉都加进了灶里，灶里就真地红旺火起来了。胖子父亲的脸被火烤得通红，又被火光映得锃亮，他就像打了胜仗一样，看着旺得像火海一样的灶堂下定了“不生男娃不罢休”决心。
　　那个时候，很多没有生到男娃的家庭都加入了“抢生”的大军，希望能够在更加猛烈的计划生育之风到来之前，抢着生下男娃。胖子的父亲母亲自然不会错过“抢生”的机会。可惜的是，十一个月过去后，他们家的第四个女娃降生了。四女娃一落地，胖子父亲就抡着菜刀四处比划，从屋里“砍”到了大门外，又狠狠地“呸”了三口，大声骂道：“臭婆娘，丧门星，要是再敢来计划我的生育，我就劈了你。”

　　别说，他这招还真就避了“邪”。在他抢着菜刀昏天黑地胡乱比划的时候，女干部刚刚走进他们家所在的巷子。她看到胖子父亲像发了疯一样就没敢再向前走，而是躲到一户人家的柴火垛后面，等到胖子父亲发泄完毕进了院子，她才拖着两条直打颤的腿回到了村委会。
　　在他们那个村子里，念念有词地挥舞菜刀是用来镇鬼的一种方式。女干部能够原谅别人谩骂她、轰赶她，甚至能原谅人家骂他们家祖宗八代，但她不能原谅任何人以慢待她为由而慢待国家政策。她认为，她是为国家、为党、为人民做事的，胖子父亲把她当作鬼来“镇压”，就是在反国家、反党、反人民。从那时起，女干部对胖子父亲怀恨在心，发誓要把他们家的生育计划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