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呀?我就是走村窜乡收购些散落在民间的不入流的废料,谈不上古董。这古董还得说是山陕出得多、北京卖的多啊。我最多就一小贩,真古董我可是见都没见过。想当年北京的琉璃厂,那才叫热闹,叫繁华;翁同合给‘天赐福’酱园题的匾,严嵩给‘六必居’酱菜题的字儿,钱谦益的易水石小印,啧啧,民国的时候才卖5万大洋。现在呢,恐怕500万也寻不到!清朝的广州将军彭雪琴侍郎的一方钤印‘儿女心肠,英雄肝胆’50年代被国家收购,只给了收藏者一亿旧票子,相当于现在的一万。齐白石画虾画瓜画草儿,张大千画山画水画景儿,徐悲鸿画马画云画仕女,吴昌硕画‘江山千里图’,一代才俊啊,现在这个世界那里找这样的天才去?刚解放北平的时候,叶剑英虽说兼着北平市长,但实际上是吴晗管着说服名人出山的事儿。他叫手下给找到齐白石的住处,说是住在一条叫做‘百花深处’的胡同里,吴晗好不容易找到那里,进胡同就是一个大粪坑;见了齐白石的面,吴晗问:‘说您住的地方叫百花深处,我怎么闻不到花香鸟语,只闻到大粪的气味?’,你猜齐白石怎么回答?当时已经接近80岁的仙翁说:‘花花草草都在我的心里,何必到外面寻找?’你说妙不妙?”
我接过老人的话茬:“您老说得对。其实齐白石最是一个有骨气的人,镇守北平的傅作义向他索画,白石老人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经过几宿反复,终于画了一个不倒翁。妙的是在图上题的诗:
羽扇纱帽俨然官,
不倒原来泥半团。
忽尔将汝来打破,
通身何初有心肝?
既给足了傅作义面子,又骂透了国民党的巧取豪夺。”
老人摇头叹息:“什么都没了,什么都变了。人死了谁都不可避免,到头那一日,难逃这一身;可是连紫檀、红木、黄华梨都绝种,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延续?”老人闭上眼,仿佛回到历史的隧道里,在紫檀树和黄华梨的大树下乘凉。半晌才悠悠的说:
“黄华梨 ,又叫铁菠萝树,最后在中国出现,是慈禧陵寝里‘隆恩殿’的四棵明柱,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我一时无言,陪着老人默默而坐。
老人沉寂一会儿,从身后布袋里那出一卷画轴,一边展开,一边问我:“看见过林则徐的墨迹没有?”
我摇摇头。
老人展开的是一幅长约一米半、阔约半米的横幅。上面写的明朝王问的一首“七绝”:
城柝声声夜未央,
江云初散水风凉。
看君已做无家客,
犹是逢人说故乡。
题跋是“侯官元抚乙亥年冬”,题头空白处有阴文小印“俟村老人”。画轴的装裱显然是几百年前的风格,灰草的表布已经被蠹虫嗑咬的班驳不堪。
我把询问的眼神投向老人,老人也正瞧着我:“不知道吧?这就是林则徐的手迹。”
“不会吧,林则徐字少穆啊,怎么没有呢?”
老人嘿嘿一笑:“林则徐字少穆不假,他自从禁烟被贬,就改字为元抚,意思是自己被朝廷伤了体内元气,再也难以抚平。同时自号俟村老人,是不再出山入仕的想法。你看‘侯官元抚乙亥年冬’,林则徐是福建侯官人,乙亥是1849年,正是他死的前一年被贬谪到新疆伊犁时所写,他是在想念他的福建老家啊。”
我一而再再而三的端详着林则徐一笔的颜体正楷,嗫嚅的请求老人把它转给我,本以为会遭拒绝,没想到老人说:“我拿出来让你看,给你讲,就是想转给你。我是300块从一妇女手里收的,我这里大小也是个买卖,你就给我500块吧。”
我掏出钱给老人数了六张,说:“多的一百块权当我听老人家讲古董课的学费。”
老人没有拒绝,笑眯眯的把钱装好,对我摆手,催我离开。我急忙把我的电话写在名片上恭敬的递给老人,老人不接,说:“彼此相忘于江湖不是更好么?”
十七
刘善鹏可以说是文玩业界的一方人物。
他从年轻时进北京饭店就一直在地下二层的库房工作,后来由于工作中积极肯干,任劳任怨,逐渐得到领导的信任,开始管理文物库。北京饭店的文物库可不得了,自从1900年由“六国饭店”改名以来,店内收藏了大量的名人墨宝、珍玩古董。最著名的是慈禧老佛爷当年御赐给李鸿章为“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设立“六国饭店”时的一柄玉如意和“闺阁体”的御笔“一团和气”横幅;有李鸿章的手书“六国饭店”真迹;有1900年更名时恭亲王奕绘题的“北京饭店”匾额;有董其昌的国画、八大山人的扇面、爱新觉罗溥杰溥仪兄弟的墨迹、有当时各国驻华公使的题字等等,还有很多哥窑、钧窑的瓷器,以及国宝级的文物。正是这些灿烂的瑰宝,培养了老刘对文玩的兴趣和素质,他利用对古玩修复的机会请教专家学者,掌握了大量、丰富的历史知识和文物知识,很快在京城树起了自己的名声。
老刘最声震京华的一件事出在1983年。
当时坊间流传光绪帝的狮子纽纹压爪“率性主人”鸡血石印章在京城露面,引得业内人士一片惊呼之声。只有老刘听说后不动声色,照样在他的工作室里修补一幅白石老人的关门弟子、当时在中科院办公厅作专业画师的刘中信托他重新装裱的一幅白石老人晚年的“钓叟戏虾图”。那天北京刚进暑期,天热地很,门卫打进电话,说有一个叫佟贵和的人要见他。老刘知道这个人,是个跑了多年古董的本事人,在京城的圈子里数一数二。就告诉门卫放他进来。两人寒暄过后,佟贵和直截了当的把一万块钱拍在他桌子上:“兄弟,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老哥哥今天来的意思我不说您也知道——前几天我得了一方印,说是光绪帝用过的宝贝,今天来就是想请您给鉴定一下。您可不能推辞,我家里十几号道上的行家都等着您呢。”
老刘边思考边说:“佟老板您是京城圈儿里的大拿,还有什么难处能把您给急着?说穿了我大不了一裱糊匠,您说的印啊什么的我可看不好。”
佟老板有点着急:“老弟,我可是把半辈子的血本都押在这印上了。这么的吧,刚才的鉴定费是少了点,我再给您加两万,但您必须保证给我说实话。”
老刘满吞吞的把钱扫到抽屉里,递给佟老板一根烟,佟老板接过烟,没有抽,看着老刘:“老弟,您要是没别的事那咱们现在就走?”
老刘在佟老板的车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道上的规矩是不能问人去处的。天将黑未黑的时候,车才停住。老刘出来一看,敢情是在密云水库边上一栋漂亮的二层别墅里。
老刘进到屋子里,里面的十四、五个人纷纷站起来和他握手,有的是熟人,有的却很生分。佟老板把他让到博古架旁边的椅子上,亲手为他沏了香片。认识的几个人没话找话的和老刘寒暄着天气啊文玩市场啊行情啊什么的,不认识的说着“久仰”、“有幸相识”等话,还有的给他递名片说有时间上门请教等奉承的言语;直到佟老板从楼上捧出一只紫檀描金小方盒来,大家才围在圆桌旁静了下来。
佟老板清清嗓子:“今天来到蔽舍的都不是外人,我就不客气什么客套话了。我忝长几岁,直话直说。哥哥我前几天机缘凑泊,花了200多万,得了一方山东寿光鸡血石的小印,印文是‘率性主人’四字。据说字是京城清末民初雕刻家任伯年的刀工,阴文小篆,古朴简洁啊。”说着手一挥,一名女孩子给每人一张印好的红泥图案。
“这就是印文,大家过目瞧瞧。”
走到老刘面前把印石交给他,继续说:“今天哥哥我最高兴的是请来了刘老弟,刘老弟在鉴别行里不用我说大家也知道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当着大家的面,我想讨老弟的真言啊!”
大家屏气吞声,注视着老刘。老刘头都没抬,反复把玩着那方价值200多万的红石小印,一会儿正看,一会侧看,还不时的向字面上吐些唾沫,再用手把原来的红印泥抹到手帕上,白白的手帕沾了点点猩红,夺目得很。
老刘把印石举到灯光下,用放大镜眯着一只眼睛看那细致的石纹,又放在嘴前,用舌头舔了几下,抿着嘴吧唧着,似乎品味着石头的滋味。把一屋子人全看傻了,有的人崇拜的点头,有的“啧啧”的赞叹,有的只是瞪着眼睛痴痴的看。佟老板始终站在老刘身后,目不转睛的关注老刘的一举一动,到这时候,也是惊讶佩服的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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