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弯里的公路一点点暗下来,恍惚起了烟。傍晚的树林寂静,风停了,结满籽的油菜光洁如小树枝,一直铺到山脚下被灰色的暗影笼罩着。天空忽然亮了,近似无限透明的蓝。晚霞有了变化,成了稀薄的白色。
“牛!”
“哪里?”
“前面,好几头。”
“我们要下来吗?”她偏过头。
“不用,它们会让道的。”
“我害怕。”
那些牛肚子吃得鼓鼓的,像巨大的岩石移动过来。蹄子清脆而急促地踏在坚硬的沥青路面上,仿佛因为支撑不住肥壮的身体而无法停住似的。
“我感觉靠近那个女孩挺危险的。”她轻得几乎没出声。
“你听谁说的。为什么没有人对她的处境表示同情呢?”卢强义愤填膺,加快了速度。“人们不积极了解一个人,却轻易地误解一个人。”
“嗯,我也觉得那个竹英姐姐挺可怜的。”
牛群一味地赶路,并不留恋路边的青草。都抬着脖颈,牛角有尖的,有弯的。湿漉漉的鼻孔一掀一掀地喷气。庞大的动物身上的臭味扑面而来。
卢强拔响了铃铛。那些牛迟疑了,突然的惊动使它们警觉地把头摆向另一边。侧起的脑袋上硕大的眼仁瞅着他们,宽大的嘴巴挑衅似的咀嚼着。耳朵扑扑地摇着,蠓蝇时时刻刻地围绕它们,这些可怜的生命。
赶牛人是个枯瘦的老头,戴草帽穿胶鞋,在后面吆喝一声,鞭子啪地抽在地上。牛群里蹄子一阵凌乱,像分流的水一样靠向两边,一耸一耸地跑起来,整个地面都在震动。她的手在他的腰间抓得紧紧的。
“都抓到我排骨里去了。”他笑着说。绕过道弯。
她脸色苍白,睫毛轻轻颤动。忽然抽出手在哥哥背上拍一下,跳下去了。卢强还一晃一晃往前骑,不住地扭头往后看。
“还有一头!”她轻轻地叫。
“是小牛。”
一头棕红的小牛落在后面被那丛蓬蒿迷恋住了。它的脑门上乱糟糟的,有两个角突。脑袋显得过大,四肢又显得过长。她皱起了眉,嘴角浮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受牛的表情影响的嘲笑。接着咬住下嘴唇,一步一步地靠过去,神情温和又专注。
他停下来,两脚跨在自行车上,好象透过这层现实看见小妹在另外一个沉静的空间里,这使他觉得她十分遥远。
“小牛,小牛,你怎么不回家呀?”
小牛受到惊扰,打了个响鼻,原地跳起来。她快乐地叫一声,往他这边跑过来。小牛把头藏在草丛里,像是沉浸在自己的迷惑里,忽然摇头摆尾地撒腿跑起来,暮色里它幼小的身子无所适从,向一边偏斜。
她靠在哥哥身上,兴奋得直抖。卢强想着小牛的可爱,小妹的可爱,生命的可爱。他对竹英还有那个粉嫩的婴儿都产生了崇敬和眷恋。
日期:2009-10-29 9:35:00
小镇看不见了。昏蒙里葱茂的苇叶从山上一直披到路边。柏油路在中间象一条灰色的带子。稀稀疏疏的星星在裸露的天空里骤然秘密地亮起来。月亮还没有升起就已经落下去了。空寂的四野只有他们兄妹俩。
“就在这里吧。”
“多少时间教会我?”
“这个要看你了。”卢强忽然想起有次在学校他试图骑车捎竹英一截,但遭到拒绝。
卢强坐到后座上,把住自行车。小妹困难地爬到坐垫上,顾及手上的动作就忘记了脚,顾及脚下的动作就忘记了手。摇摇摆摆,东倒西歪。他跟在后面,手脚并用,亦步亦趋。一会儿,两人就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了。
“真笨!我才发觉你是个手脚不谐调的人。”
“不要搞错人了!”她没有生气,还笑了一下。“我是学校舞蹈社的。”
“哦,我忘了我小妹是个多才多艺的人。”
这样一说,她心里还是暗暗不服气。闷声不响地只顾埋头学起来,倒下再爬上去,倒下再爬上去。黑暗的公路上只听见链条嘎吱嘎吱、车轮辐条咝啦咝啦地响,还有卢强急促沉重的脚步声。
自行车倒向一边,她的身子拼命往反方向扭着,那样子真吓人。小妹不悦的缄默所具有的那种执着、冷酷的气质,和他的性格很不相同。那种事事都努力,严肃认真的态度把他给摄住了。幸好公路上没有机动车经过,不然明亮的大灯会照到她狼狈的样子。
漫山的苇叶洒满星辉,微风一下一下地扰动,好象苇叶丛中藏着跑动的野兽。幽蓝的天空有一层薄薄的大气在浮动,呈现出虚无飘渺的橙红色。而这些他们都没有在意。
“如果前轮向右偏,你是怎么做的?”是时候了,他要说出技术要领。
“向左打。”她不假思索地说。
“笨!”
“怎么办?”
“继续向右,慢慢顺过来。有时硬性纠正,并非就是好结果。”
“这是你说的最有价值的话!”
“希望你能受用终身。”他抢着说。两边的山势豁然让开,出现一片疯狂的、叶片柔舒的稻田,密密匝匝,黑沉沉的。流水淙淙,蛙声一片。中间一条大道又平又直。
小妹果然是极聪慧的人,一点就透。越骑越稳,越来越快。他跑着送她一程,忽然放开手。
“啊……行,啊……它听话了,哈哈。”她还以为哥哥在后面扶着,保护着她。两边的稻田升起来比公路高一点。青青的稻穗正在灌浆,那种蓬勃表现为饥饿般的凶猛,使人感到不安。
“啊,你放手啦!不要——”她发觉了,带着哭腔说。心思集中在独自驾车的事实上,心中掠过一阵狂喜。但是一想到没办法停下来,恐慌不免扩散了一层。
“保持平稳!”他大声说。像个真正的教练,站在原地,满意地叉着腰,目送她远去,孑然一身。小妹略显僵直的身影消失在夏夜融融中,只剩下一颗银色的点——自行车的轴圈,移动着,最后也熄灭了。
卢强久久地注视着那条纵深的远处,喧闹装点的黑暗。忽然,心里掠过一阵不详,使他差点呕吐。他坐下来,看到死亡像漆黑的樱栗籽一样密集、融汇,一点一点地侵蚀他眼里最后的光感。一种将要失去小妹的预感在脑海里像闪电一样清晰,不光是小妹,还有亲人,所有人,这个世界。他要唤回小妹,还有很多东西要教她,他要跟爸爸和好,不然就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
一阵急风,他打了个冷颤,两条手臂泛起鸡皮疙瘩,汗毛像尖刺一样竖起,同时嗅到一股浓烈的腥臭。在他眼睑的内壁里出现了竹英的影象,一身黑,瘦棱棱的,头发遮住了脸,气氛是那样的令人伤感、绝望。慢慢地她抬起头,却是一个脸色苍白、眼睛流血,和竹英有几分相似的女人,慢慢举起一只骨节粉碎的残手。
卢强试图抬起臀部,因为他的盆骨忽然被强力绷开,内脏挤到胸腔里使他大口地喘气,同时下肢一片温热,大腿内侧淅淅漓漓的流出液体。这时候,他看到竹英的婴儿睁着眼睛,血淋淋地从他的裆部钻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喃喃着。
“为什么我还不能逃脱死亡诅咒?”
“竹英妈妈的灵骸不是送回老家供奉起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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