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胜他娘头低垂胸前,涎水顺溜嘴角滴落在痰兜肚上,旁边喂饭的老人叹着气,作孽噢,要死不活的真是作孽呢。贵胜他娘耳朵扯了扯,含混不清的声音像蚊子咬,有根,有,根,回来过暑假了。隔老远就听见有根喊,奶奶,奶奶,我回来了!
贵胜他娘的日子可真是难熬,寸步要求人,除了呼吸和思想,完全就是废人。她枯瘦的颈根实在支撑不起,头垂得厉害,只好求旁人帮她扶扶头,她的视线才能稍许离开自己的躯壳,可以看一会屋子里坐着的人客,可以看一会燕子筑巢。长年累月的僵坐,屁股磨出茧子生满疮。每每见来人就央求扶她站一会。她身躯不能自主,如同一块沉铁,扶的人很快就不能坚持。过一阵子,大家各忙各的去了,她又窝在了大椅子里,身子滑溜下去,像一根快要枯萎的卷心菜。屎尿来了,也只好任她脏了裤子,等着人来换洗和唱埋怨。
她声音很细,仿佛充满委屈。她瘫痪以前说话就声音低,好像怕说话会吓着别人。贵胜常说她走路都担心踩死蚂蚁,结果好,路都不能走了!
贵胜他娘能认出旧年的燕子,还能认出它们的小燕子。燕子们就在窗棂上头唱歌。它们跳来跳去,给堂屋带来不少生趣。这也是贵胜他娘唯一不需要要求就能得到的快乐。有根小时候就搭着凳子给她梳头,然后举着镜子给她照。有根有时故意给她梳小姑娘才梳的那种刘海,把镜子给她照时,她的脸就泛起浅浅的红潮。
有根顽皮的时候,背地里翻她的柜子,她的东西都是按照她的吩咐放好的。她的记忆力很好,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她就像脑袋后面长了眼睛,都能准确地说出来。红糖是红糖的位置,钱是钱的位置。柜子里散发着糖的香气,那种粘粑粑的红塘,甜得挖苦。有根经常趁她睡觉的时候抓一把塞在嘴里,跑出门消化掉再进来,她也知道。有根还翻看过她当老师时候的记事本,上面的字清秀极了,工整极了。写着些参加批林批孔的一些心得体会,没有一点个人色彩,好像是专门写给别人看的。
贵胜他娘从有根发蒙识字开始,就发现这孩子语言能力强。国运爹是教过私塾的,念得一口好古书,怕是隔代相传的文脉呢。于是刻意地教有根背诵唐诗,增广贤文之类,每周都训练有根写作文日记,久而久之有根读书写字渐成习惯。
柳凤早约好了娘屋里几个姊妹来帮忙,三下五除二,把几丘田里的稻子收拾了。帮忙的连夜都不肯歇就回转了,双抢时候劳动力都很金贵,家里都有活在等呢。强哈巴他们都去田里帮忙,有根都来不及会这些玩伴,就跟在她们屁股后头学着割禾打谷,晒得脱了层皮。回家吃完饭把筷子一放,澡都没洗就睡得跟奶猪一样直哼哼。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柳凤就揪了他的耳朵喊去收草。有根眼睛迷瞪跟着柳凤摸到田里,一脚踩下去,田里积水还是温热的。两人默不作声开始劳作。
柳凤将稻草扎成捆,有根将成捆的稻草拖到田岸上,立好等太阳出来晒。稻草吃水很重,而且如诸葛亮借箭的草船不计其数。才拖曳了不一会,太阳就朗朗照耀,风开始变得火热,世界乾坤如太上老君燃烧三味真火的炼丹炉。有根紧咬牙巴骨坚持着,浑身酸痛,每拖一捆草,如同一次小小的遭遇战。田里的水开锅了一般,有根的小腿肚子都红通通的,脚丫子浸泡久了,嫩呢,踩了稻茬如行在刀山。
他们没吃早饭,一直做到中午。柳凤挥汗如雨,笑着鼓劲,快了,就要忙完了!有根看了看那些拖上岸密密麻麻的战利品,又看了看田畴里一堆堆散落的梦寐一般的稻草,实在有些绝望——可姆妈也开始拖了,而且一手两个,有时还三个。有根想自己毕竟是男子汉,岂能让姆妈那么受累呢。他开始试着一手拽四个,八个稻草捆艰难地蠕动,他的背使劲弓向前方,衣服的下摆都蹭进水里。突然,他觉得眼前一道白光一眩,人啪地摔倒在田里,昏了过去。
日期:2009-06-05 21:56:50
20、
柳凤捡了一片瓷瓦铲给有根刮了痧,他背上两道紫红的痧印,颈根上也扯个痛红的。柳凤对他说,天气太热容易中暑,痧发出来就好了。你就去找个荫凉歇气,做不来莫霸蛮。不一会,强哈巴兄妹像和有根约好了似的,赶来一群水鸭奔过来。
城里鳖来啦?还认得我们乡下人不?强哈巴笑着用赶鸭的树枝拂过来。哎哟,背上起毛毛虫呢!才进城没好久,怎么就这样细皮嫩肉?
有根没好气回他,我姆妈讲我只是中暑,太阳太毒辣……
马齿菡的脸些些红,手捂嘴笑,两根辫子在胸前荡漾。有根,你城里人怎么比乡下人还粗蛮,大白天的打什么赤膊。你发痧了你姆妈没去买“猫屎筒”(一种副食品,状如猫屎)把你吃?
谁还吃那个!白不白,黑不黑的,看到都恶心,要吃就吃一毛钱一只的牛奶雪糕!有根想起雪糕就想起那封没有寄出的信,又有些不好意思。马齿菡,你以后来县城,我带你去吃。
那次有根能不在过年时节吃到猫屎筒也是特例。也是夏天光景,有根去大队部打酱油,他昏沉沉捏着五分钱和一个空酱油瓶,踩着自己短短的影子走。强哈巴他们几个在滚铁皮滚子玩。村办工厂买回来还没裁切的铁皮滚子,玩伴们钻到里面用力向前推行,铁滚子就像一架发疯的马车,到处乱轧。合该有根遇事,他闷头走到一辆拉铁滚子的大货车拖厢时候,铁滚子对他冲了来。里面的玩伴看不见前方也听不见有根高声喊强哈巴的名字。有根吓得挪不动脚,脑袋活生生被夹了一下,耳朵都裂开了,人也昏死过去。在挤压的瞬间,有根感觉到死亡的恐惧,就如中暑昏倒一样,眼前有一道白光,像灵猫一样窜过,也像炙热的半空中的一道清凉。当他在竹铺上醒转来时候,马齿菡还笑话他是闻到猫屎筒的香味才肯收魂魄的。
马齿菡嘴巴一撇,说,我才不稀罕。城里都是用铁管里的锈水,只怕还没井水沁甜呢。你有本事就带我去看电影,听说城里有专门的电影院呢。
乡下只有露天电影,而且只有逢年过节才有看,而且都是老掉牙的片子。有根还没进过电影院呢,但他不好意思说自己连电影院都没去过,回来的时候柳凤就交代他不要说在城里住棚屋还要种菜养鸡,人争气火争烟,不能让街坊邻居看笑话。
要得。电影院其实也没什么稀奇的,不就是搭个棚子看么,要是不下雨,和你们扇村看电影没两样。有根装不屑说。
不对吧?听说要对号入座呢,不用扛椅子板凳去,换片也利索,这台机子停那台机子马上接上。
强哈巴插嘴道,二癞子,你莫答流水白,到时你真请我们看电影,我送几个毛主席像章给你。
切,城里的毛主席像章都多得没人要,我放学时候在垃圾堆里都找到好些个呢!强哈巴,你来的话我带你去看氮肥厂的大烟囱,像归河竖起来那样高,从早到晚都冒烟,那烟有味道,好呛,比拖拉机那点小黑烟好闻多了。白天是黄颜色的,晚上是白颜色的。比电影里日本鬼子那冒烟的碉堡神气多了。我还可以带你去看火车,真的大火车呢,你只在《铁道游击队》里看过吧?!
强哈巴听得直流口水,嘴里倒强硬,哼,二癞子真拐,请她看电影,带我看火车。那个又不要钱的,我不晓得自己去看啊?
黄昏的时候,强哈巴急匆匆叫了有根去街口看热闹。扇村人捉了个外地来的偷鸡贼。有根看到男女老少围成几圈,各种咒骂喊打的声音此起彼伏。他们钻进人缝里,很快就插到前面。一个青年人被五花大绑在树上,手则反吊在树桠,脚刚好能踮到地。他把头埋在胸前,垂下的额头遮挡住眼睛,看上去眉清目秀的样子。白衬衫上都是血迹和泥巴印子,黑色的裤子没了皮带,松松垮垮垂着。穿一双凉鞋,有一只断了襻。几个村里的汉子正拿皮带使劲抽他。他则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有小孩在他妈怀里吓哭了的,母亲却不甘心就回家去,塞了丨乳丨头止哭。有个瘪嘴老太上前啐小偷,念叨自家的鸡仔少了两个,还以为是黄鼠狼叼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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