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根》
第16节

作者: 林中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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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韦星辰冠以“林黛玉”式多情的“诗人”有根,铁道旁几朵槐花的凋落,也能让他踌躇复又踌躇,槐花的脸柔弱白嫩,小小的,些微的甜,和窗下低头抚弄衣角且一声不吭的女孩很相像。那槐花女孩和有根个子都矮小,成绩却都拔尖,整个初中学期都被同学们嘲弄为一对。他们不敢有任何交谈,路上遇见了也赶紧低头骗身而过。但两个似乎也跟同学扭了一股劲,班长和学习委员的职务不是他就是她。直到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一个年轻帅气的语文老师的出现,彻底改变了有根。他疯狂爱上了诗歌,也爱上了这个和现实的她并没有多大关联的槐花般贫寒的女性形象。

  老师的独立特行让有根崇拜,他不惜抓住任何一个接近的机会,去问一些关乎远大志向但毫无边际的问题。他浑然不觉年轻的老师心思根本就不在学校,也更不会在他身上。老师当时正准备考研回到女朋友身边。有根幼稚的提问让他不胜其烦,他随手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交给有根。说:“你拿回去好好看吧,看完再说!”
  那是一本《普希金抒情诗选》,查良铮翻译的。白色磨砂封面上,是同样帅气而飘逸的普希金速写肖像。有根爱不释手,那些优美的诗歌给他打开了另一个世界,比归河遥远得多的俄罗斯太阳,雪原和白桦树的忧伤。他拿出马齿菡送的日记本,打算把整本书抄写下来。
  这个世界的改变充满了偶然。
  乡下来的孩子有根,除了课本和一些政治类的连环画,何尝想到“艺术”二字?连学费都要赊欠的家底子,哪里容得下书的奢侈?可他竟然在十来岁年纪,就接触到普希金的光芒,而且,诗歌从此影响了有根的一生。这,是年轻的语文老师所没有想到的。他的敷衍搪塞,他对那套诗集的舍弃——给一个乡村少年去阅读在那个年代并不多见的外国译著——完全是一时兴起,如果手边有糖果,他可能会用糖果而不是用书去打发掉这孩子。他根本没等到有根抄写完还书给他,就在一个没有任何告别和前兆的清晨,离开了归城,去了他女朋友所在的大城市。

  老师不会想到这本毫无用心的书,却真正改变了一个孩子的成长。是好?是坏?人生并无衡量的尺度。
  有根深深被忧伤而又明亮的诗歌吸引住了。他发誓要做一个普希金式的诗人。他急于创作像《致大海》这样壮丽的诗篇。他幻想自己站在海边高呼:大海啊,自由的元素!
  为了捍卫他心中的圣洁,他课间休息哪也不去,还在翻斗的课桌里点起小小的白蜡烛,槐花一样战栗的城堡,贫寒的故事。他独自端详,看焰苗如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美丽,然后熄灭。为此,和他平素有隙的同学,尊称他为“陀疯子二世”,他也只是不屑,只是昂着高傲的头。
  他甚至在上课的时间也沉迷在白纸之上,划划写写,诞生一串串不成器的分行句子,有时还文白夹杂,韦星辰看了直摇脑袋,说是看不懂的天书。有根并不气馁,他相信自己会和普希金写出《皇村回忆》一样,写出著名的《扇村回忆》来。甚至,他还幻想以后也娶一个美丽的妻子,然后和情敌决斗,看到枪口上一缕蓝烟,然后英雄地倒下,倒在爱人的怀里死去。

  普希金的“太阳”照耀的日子,有根和韦星辰见面打招呼都变了。韦星辰张开双臂说“大海啊”,有根抹一抹并不存在的络腮胡子答:“自由的元素”。
  他想像槐花女孩的父母在一个黑暗的濒临破产的小鞋厂里,没日没夜钉那一双双陌生的新鞋。槐花女孩每天吃很少的饭菜,而且用手遮住饭盒,不给人看见菜的贫寒。有根在铁道上游荡,火车带着一个远方奔向另一个远方,那节奏,让他肝胆俱裂,莫名的痛楚总是抓住他的胸口。
  终于在一个放学的午后,他实践了“决斗”的“牺牲”。一个对槐花女孩同样抱有好感的“情敌”,在小池塘金色的草地上和有根痛痛快快打了一架。
  之前韦星辰竭力劝阻这场“比武”,说:“你们两个半斤对八两,个子高矮也差不多,没必要为八杆子打不着的事治气是吧?”有根刚跟韦星辰练过几天哑铃,自然不把对手放在眼里,更何况对手竟然夸口说,槐花女孩只听他的话,而且随叫随到,还借过他二角钱买雪糕吃。他不想韦星辰扮演保护者的角色,这事关神圣的“爱情”,非同小可。

  当“情敌”抱着有根缓缓倒下的时刻,有根看见蔚蓝的天空凝固了一样。他的尊严告诉自己:决不能倒下!他用空出的手去支撑身下厚重的大地。两个身体的重量压在一只有些骣弱的胳膊上,只听得一声闷哼,有根的胳膊折了。
  3、
  县人民医院的骨科医生要柳凤死死扳住有根的肩膀,说,“必须要扯脱了才好接。”柳凤听医生吩咐,箍住有根的脖子,身体弯曲,像秤砣似要吊在有根的肩膀上。一个穿白大褂的助手牢牢反方向扯着有根的手掌。有根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见无人理会他,继而开始骂娘。
  有根后来跟韦星辰提及当时的场景,他自己也不知道是要骂谁的娘。医生太严厉了,早吓破了有根的胆。而治疗的房间很像电影里布置的审讯地下党的刑场。黑幽幽的,陌生物事都似乎在房间里漂浮不已,是否有辣椒水或老虎凳也未可知。
  当有根的胳膊像面条一样抻长的时候,他看见扇村的那只大红公鸡,啄过树根鸡
  巴的那只,朝他踱了过来。他似乎懒洋洋躺在门槛上,一点挣扎的意思都没,直挺挺地裸着两条腿。眼睁睁看着那只鸡,在石头墙缝磨砺了几下,猛地啄了一记。太阳如一血洞凝结,世界此刻静止。

  县医院的骨科并不灵验,有根打了一个月的石膏后,再去拆除时,胳膊只剩皮包骨。柳凤吓得连声喊,“伢崽,你这只手废了!干了!” 一直挎着石膏手套,连路人都侧目相看,感觉如“斗士”的有根心里在计算,这只手没了,不是还有一只可用么?手又不走路,多了也是重复。他宽心自己,做好了舍弃一只胳膊的准备。学港台电视剧《霍元甲》里的独臂老人,功夫也很是了得啊!更何况,手痛也不用天天去供销社金胜伯家倒泔水。

  柳凤托了老相好长途司机魏师傅,他家所在的城市有一个治疗跌打损伤的老郎中。有根在魏师傅家里长住了一个多月。他老婆见有根可怜,倒没跟孩子治气,天天带有根去白胡子老头那里松骨,回家还要熬草药。老郎中这里不打石膏,他说,“石膏一打,经脉不通畅,血流郁积,手就废了。”只能重新纠正,天天如是,配合吃草药,保证不发炎不肿胀,才便于治疗。

  松一次骨等于受一次刑罚。见有根哭得伤心,魏师傅老婆也忍不住眼里含泪。奇怪的是,只要她把有根抱在胸口,有根就不觉得大痛,就不会哭爹喊娘地叫唤。她的胸脯很饱满,当有根扎在怀里,就能感觉脸上蓬开来的温软,其中有无限的慰藉。
  有根很乖觉,一只手也帮着做家务,每天都把魏师傅老婆的自行车擦得雪亮雪亮的。钢丝里角拐弯任何一丝油迹灰印子都不放过。药很苦很苦,又不能放糖,其他病人就有因为喝药不够导致治疗搁浅。有根则很听话,每天三大擂碗的药汁,他都一饮而尽,连药渣都嚼了吃。他甚至很乐意去上观音阁治手,去看白胡子老头笑眯眯的细眼。

  为的温香绵软的母性怀抱这点缘故,当时的有根是一个懵懂稚子,不会意识得到。包括他不可能知晓,魏师傅和他妈柳凤说不清的关系。也无法想象得到,心怀怨恨的魏师傅老婆,却能对仇人的孩子施以无私大爱。
  韦星辰听有根说完他的求治经过,笑着逗他,“你怕是细时候吃奶没吃饱吧?”
  “我真的一点都不记得,细时候吃奶的光景。再怎么想,想到的就是魏妈的——太不可思议!”
  有根不知道,他的痴迷已经种下了恋母情结,这和诗歌一样无可救药。

日期:2009-07-08 11:02:50

  4、
  有根手心都汗湿了,准确说,手心里有一半是泪水。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高中部教导主任兼他们班的语文老师,当着所有同学的面,用了鲁迅笔下“藤野先生”抑扬顿挫的语调,朗读了他的作文《我和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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