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根》
第30节

作者: 林中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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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烟开始学着抽烟,晕眩的云梯给他颓废的感觉,他手抚胡子拉扎的下巴,一个人咀嚼着失去的初恋。他曾和张小燕去过她家一次,为了逃避她父母的审视,他主动请缨帮忙去挑水。当他踉踉跄跄从寂静的乡政府水井挑回一担水,水溅湿裤脚,而他是那么滑稽。张伯身材高大,扁担的系子很长,沙烟不得不多挽几道,不料快到门口时候,一头滑落,半桶水浇淋在门前水泥地面,发出嗤嗤的吃水的声音。他当时恨自己为何听了柳凤的建议,还穿了一双高帮的皮鞋。在她父母默不作声的注视里,他觉得自己的出现是多么冒昧,多么格格不入。

  他发誓再也不会穿任何高跟的鞋子。
  还有一次晚间,他和张小燕躲在房子里亲热,门却没关严实,张伯静静推开了门,他们两个都呆住了,傻眼了。好在张伯没多说什么,对沙烟点了点头,把女儿叫了出去说话。原来是张伯不方便去县政府宿舍送人情,怕人瞧见,要张小燕代劳。沙烟后来跟在张小燕后面,在县政府宿舍区高大而黑暗的树林里,感觉如同游击队去摸哨。沙烟负责望风,而张小燕在发抖。她对沙烟很是不满,回来一路上说他没出息,一点都不晓得人情世故,以后如何成器?像人家韩武,落落大方,多么老成,听说就快要当副所长了呢!沙烟不屑,说不就是吃爹娘饭么?当官的没一个好的。她赌气说,我就是靠我爸爸进工商局的,我爸爸就是当官的,你与我们为伍做什么?

  他约了郝觉、肖游去省城诗歌书屋买书。他们看到一本《崛起的诗群》,书皮是鲜红的,像谁泼了血在上面。“崛起的诗群诗歌大展”几个突兀的黑字带着抗争从血泊中站起。翻开来都是一些民间诗派的自由诗歌。他们欣喜若狂,抱了一堆书连夜赶火车回去。瘫痪过的铁路开始逐渐恢复,他们坐的是货车改成的临客,没有座位,都席地而坐,迎着呼啸的风一路高歌。旁边贩猪崽的旅客稀奇古怪地看着这几个疯癫的年青人,麻袋里的猪崽哼哼唧唧,散发出来的猪屎臭也塞不住他们嚎叫的嘴巴呢?郝觉弹起吉他,口里声嘶力竭嚎着他的诗歌:

  我想和你睡觉
  只要你不和我说话。
  我想和你睡觉
  只要你不和我说话。
  我想和你睡觉
  只要你不和我说话……
  没几天,沙烟和郝觉就发起成立了一个“我们诗社”。沙烟伏床疾书,底下垫的旧报纸都浸染得墨迹斑斑。写就后,郝觉拿了棉花团沾去墨迹。很快就有了一份诗歌宗旨:
  后崛起中国汉诗艺术,再度孤独民族文化,让我们成为诗歌的先锋和前卫。

  现代诗的旗帜处于无法降下也无法升起的尴尬局面,我们已无法回归,在处境艰危中,我们就意味着一切!
  我们是孤独的异族。鸟是我们唯一的天空,我们向往着沉默,又无法沉默,面对世界,我们用诗抵掌交谈。归城这块贫困的诗土,我们的庄稼亲手所种,我们收割自己,这种毁灭的痛苦因诗歌而重建。我们不属于任何经济作物,我们是贫困的诗歌,我们的宗教就是诗歌精神!
  沙烟在最后写道:无论如何,我们诗社已经诞生了,它是不幸的,我们不会因它的幼稚、丑陋而羞愧。我们自豪,因为我们跨出了只属于诗歌的庄严一步:这,无法改变。
  宣言贴在大街上,无人理睬,他们并不气馁,托肖游找了一个小学老师,借油印机张罗着出了第一本诗集《我们》,散发给过往的路人。有些人看了看,塞还给他们。有些人听说不要钱的,但还是怕上当。有的说包油饼都嫌脏。有的还说,拿回去擦屁股都是黑的。气得郝觉想揍人。

日期:2009-09-20 19:12:29

  10、
  雪花飘下来,天上的人不断扑打厚重的棉袍子,或将一簸箕一簸箕的积雪倒腾人间。地上已被之前的小雨洗干净,屋顶湿答答的、黑忽忽的,雪开始铺上它的暖被子。树杈上抹去多余的枝叶,朝上举着,勾勒出雪曼妙的身姿。树冠则巧妙地借着橘黄的路灯光线,把雪帽子顶得光怪陆离的煞是好看。街道两旁开始变白,一层层消融一层层铺陈,不厌其烦的风儿把雪运送过来,像洒雪车一样。当然没有清亮的音乐伴随,你也不必躲开身子。当然还有你的身子,也要有小雪花弥漫,从你卷起来的领口钻进去,促狭鬼一样,在胸口挠几下才肯罢休。桥头上走过的人不断打滑,甚至一屁股溜出去,引来灿烂的、不带恶意的笑声。几个灰蒙蒙的桥墩残缺不齐,矗在桥上,正被雪轻轻舔舐伤口。

  归河滩涂覆盖新近的残雪,如皲裂的笔墨写意层层敷衍,一大块灰白如宣纸的天幕,似乎就只能写上辽阔二字。财校在归城北郊,离沙烟的住处并不远。
  沙烟看着单汶天老师在窗前抽烟出神,眼睛睁得老大,盯住归河的某处,似乎哪里有一只野鸭在滩涂上负伤。
  沙烟知道静默是单汶天房间里的必修功课。
  满墙的遒劲书法裱成条幅,微微抖动,那些壮硕如树根、劈裂如闪电、柔媚如纤荑的笔触,摄人心魄于无形。
  两张课桌拼成一超大的书案,一块军绿毛毯覆满斑斑墨迹。熟悉的曹素功书法墨汁,旧痕新迹,臭中带香。床底下一个装宣纸的盒子,里面是摞摞废稿、杂色破袜子和米粒般的老鼠屎。
  约摸中午的时候,两人分食了昨天的一锅冻粥。寒意从书页摩挲的指尖,从单汶天根根直竖的头发,从两人眼镜边框的雾气里生发出来。这墨冷的寒意变得坚硬,料峭骨立。

  两人分食冻粥,一筷子划为两半,这不是学范仲淹,而实在是没有了生火的东西。唯一的一个电炉子烤坏了,冷冷清清摆在那里积着烟灰。
  冻粥吞咽下去,冬天的味道。
  沙烟吃完那一半,发现一粒老鼠屎。这不速之客谦卑地望着他,似乎在赞叹被忽略的芳香之旅。为抑止肠胃的痉挛,他吞下一勺剁辣椒。
  那是单汶天母亲从大山里面背出来的。一个长着粗糙花纹的陶土坛子,盛满了咸湿的剁辣椒。阳光下翻晒的辣椒皮在卷曲,新鲜的红辣椒被菜刀匀细地剁成臊子。坐在堂屋里的老少细密吭哧的交谈声。豆子芝麻茶的香气。门蒂子吱呀吱呀,又是一个空寂的午后。麻石高悬的门梁上,一块照妖镜上方。蒙着灰尘的红绸。还可以更远,棉花坡的菜地里,辣椒树郁郁葱葱,根子上的猪屎渣滓引来嬉戏的蝴蝶。

  单汶天手指间的劣质香烟早已熄灭。“常德”牌子,二角八分钱一包。他不爱抽过滤嘴。他爱那种爽劲,单纯的力量。最好烟雾像拳头一样直接将神经元击向亢奋。手指间金灿灿的黄。腊肉一样浓郁。烟草的味道。刺鼻而又男人。
  沙烟试着点燃一支。这有呼吸的火,节节告败,烟雾呛出泪来。单汶天对沙烟的恋情不置可否。沙烟感觉自己乘坐在棉花坡上的云朵里。烟。袅娜多姿。张小燕。都是云朵的形容词。
  单汶天背对着沙烟说,好!
  沙烟哪里知道单汶天此刻的心情呢。
  单汶天在沙烟处认识张小眉后,只要没有课上,单汶天几乎每个星期都请假去县三中找她。他习惯走路,尽管有中巴可去。他想要走路的过程。

  不管天晴还是落雨,他总是夹着一把雨伞。说雨伞并不准确,在晴天应当纠正为阳伞。他觉得夹着伞就从容不迫,就夹带了一个可以撑开的理由,一个遮蔽,一个阻挡。
  他安心地夹着伞行走。
  里面穿的运动裤是红色的,有一节子冒出来耷拉在鞋面上。他不管。就像袜子穿错颜色并不妨碍走路一样。
  他喜欢看天走路。似乎天上有人指示脚下的路线。天上有个指引者在导游的同时还能和他保持交谈。他念念有词地走路。红色运动裤有一节冒出裤管。
  他不看地面,雨天他就看手中的魔方。他可以单手迅速地变幻出规则的色彩,你要什么就给你什么。

  他着迷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色彩,其中隐含着无穷无尽的规律。他着迷这些看不见的规律,或者是规则。他心中自有规则。这规则不为人之。当然,张小眉也不例外。
  他熟悉县三中的围墙,约摸五尺高,透过校门口的树荫,可以饱览墙檐玻璃渣子折射的光。下雨天则分割雨水的线路。
  张小眉在校园里最后一幢办公楼里调试风琴。在前排A号教学楼高一年级上课。
  歌声一起,他就被击中。像滩涂上的野鸭伸着脖子。歌声一息,他就仓惶离去,学生们潮水一般涌过来,喧哗声击打他的后背。他在大冷天也会汗水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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