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不是公主了。”提婆雅尼气愤地说。
萨蒂张了张嘴巴,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女孩们还在讨论。“听说有的疯病会传染。”
“真的?怪吓人的。就像麻风,对吗?”
“我就见过一个疯子。上次去人间的时候,在恒河边的火葬场附近见到的。他把骨灰往自己身上抹,像头野兽。”
“你们别不是看见毁灭者湿婆了吧。我父亲说,他就喜欢待在火葬场里,疯疯癫癫的。”
“骗人!湿婆可是世尊,他和火神阿耆尼、月神苏摩一样,整天穿着华丽的衣服,戴着王冠,居住在比我们更高的天界里。”
“我父亲不喜欢湿婆。”萨蒂说,拼命试图加入话题。“他说那个男人不可捉摸。”
没人理会她。
“穿着华丽的衣服,戴着王冠、那不就像保护者毗湿努?”伽罗婆提说。
“瞎说,湿婆和毗湿努一点都不像。”
“你怎么知道?”
“上次毗湿努来我们家里做客,他长得可好看了。”
“他和传说中一样,蓝色皮肤、四支手臂吗?”
“你可真傻,那是在更高的天界里才会呈现的形态呀。他平时看起来就和我们一样、深色皮肤、两只手臂。”
然后提婆雅尼拿出了一幅从家里偷出来的小小的毗湿努画像给大家看,所有的女孩子都凑过去看了,只有萨蒂一个人没有动,没人邀请她。她在那里呆坐了一会,然后起身朝难陀那园林深处走去。似乎无人留意到她的离开。
她在园林尽头找到一棵巨大的榕树,摸了摸它粗糙的表面,然后把纱丽扎在腰间,脱了凉鞋,试着往树上爬。她的第一次尝试失败了,从歪斜的树上一路滑了下来,脚趾缝里沾满了青苔和泥土。于是她找了几块石头把树干上的青苔刮干净,又试图向上爬。这一次她有所进步,成功骑到了距离地面最近的树干上。
“我没法下去了,”她想,不过并没怎么后悔。她测试了一下树干的结实程度,尝试着半躺靠在它上面,盯着枝叶里漏出的天空。
过了一会,她抹掉了眼角滑出来的泪水,觉得很羞惭。
“不是我的错。”她想着,“天帝没勇气烧死她,就把她扔给我们家。本来应该是提婆雅尼来照顾舍衍蒂的。连照顾自己姐姐的勇气都没有,其实她才应该感到羞耻。伽罗婆提也是。其实我知道她特别嫉妒塔拉。”
“你在上面干什么?”
萨蒂偏了头往下面望。她姐姐塔拉正站在树底下,提着她的凉鞋,拉着嘴角。
“害我好找,居然野到树上去了。”塔拉说,“看看你的头发和衣服都成了什么样子。快给我下来。”
萨蒂把两只脚放在树干一边,悬在空中晃来晃去。“塔拉,我不敢下来。”
“没本事下来还敢爬上去?”塔拉说,把凉鞋放在了一边,“跳下来,我接着你。”
“你抱不动我。”萨蒂说。“你得要叫父亲来才行!”
“父亲去天帝的王宫参加五老评议会了。”塔拉说,“何况我说过要抱住你了吗?你跳下来。风神会帮忙的。”
萨蒂往下面望。绸缎般的绿草地下面是坚硬的泥土地。
塔拉的口气软了下来。“没事的,萨蒂。来。”她张开了手臂。
萨蒂闭上眼睛,向下跳。她觉得自己下降的速度变慢了,就像在半空飘悠了起来一样。风果然托住了她。她一下子扑进塔拉怀里,那里温暖又柔软,带着淡淡香味。
“蠢姑娘。”塔拉说,“什么时候让我少费点心啊?”
“你用了什么咒语?”萨蒂说,“能不能教我,塔拉?”
“教会你,好方便你爬树吗?想都别想。”塔拉说。
“如果我很认真地照顾舍衍蒂呢?”萨蒂说。“你会不会教我?”
这次塔拉没有说话。萨蒂穿好了鞋子,握住姐姐的手,塔拉的手冰凉又湿润。她们一起朝难陀那园林外走
这次塔拉没有说话。萨蒂穿好了鞋子,握住姐姐的手,塔拉的手冰凉又湿润。她们一起朝难陀那园林外走。半路上,萨蒂看到提婆雅尼和伽罗婆提那群女孩子还在草地上坐着,只有拉克什米不见了。看到她们姐妹,女孩们都暂时了停止说话,转头注视着她们,然后又低声交头接耳起来。
话语声传进了萨蒂耳朵里。她喉头有点不舒服,轻轻咽了一下,抬头看着姐姐。树影之下,塔拉白皙美丽,眉头微蹙。
“照顾一个不能料理自己的病人,才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萨蒂突然开口说,“觉得这种事情很屈辱的人,不能和她们玩也没什么了不起。”
塔拉并没有什么动作或表示。走出一截路之后,她才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别倔了。”
萨蒂没还口。她想着那个捆住自己手脚的美丽的女疯子舍衍蒂,淡漠的恨意涌上心口。
二、
天帝的前公主并不挑剔吃喝,也不在意他人对待她的冷漠态度。但不管身体有多差,每天早上她都会起身,认真的梳洗,对镜梳妆。萨蒂不得不学会给舍衍蒂梳头,每天早上帮她认真地编好头发,抹上发油,然后递给舍衍蒂镜子,让她看镜中的影像,舍衍蒂就会满意的微笑。但她从不知表示感谢,除了第一次见面时,她从来没有和萨蒂说过话。她不和任何人说话,只喜欢喃喃自语。
不管萨蒂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舍衍蒂渐渐成为她生活中理所当然的一部分。她曾在塔拉面前忍不住发脾气,向父亲发过几次牢骚,但他们都没有理会她。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摆脱舍衍蒂之后,萨蒂只好认命了。
父亲几乎从来不曾过问舍衍蒂的任何事情。塔拉也很少来到舍衍蒂的房间里。萨蒂有时候能在这里待上一天,设法完全忽略掉身边的轻声自语或是哼哼着歌谣的舍衍蒂,翻看画册和诗歌。也有的时候她尝试操练乐器。拨动西塔琴或是拍拍手鼓,用笛子吹出短短的调子来,这时舍衍蒂就会停止自言自语,直起身来转头好奇的望着萨蒂,而萨蒂装作视而不见。蜜蜂飞进来,围着叮咚作响的金色琴弦打转,舍衍蒂又满足的躺下去,继续沉浸在她一个人的世界里。
“将来我会嫁不出去的。”萨蒂这个时候就会想,“我得要一直陪着她,直到我也头发花白老死。”
她看着舍衍蒂。虽然岁月流逝,疯公主始终奇迹般不见衰老。和舍衍蒂同龄的天帝公主都渐渐眼角都有了皱纹,腰身日益臃肿,但舍衍蒂本人的美丽不仅不见折损,反而以和她理智沦丧同等的速度在增长,已经到了让人害怕的程度。有时候萨蒂觉得即使有一天她自己老死了,舍衍蒂也还是会这么美丽,躺在雪白的卧榻上,虽然不死,却也不能算是活物。
萨蒂这么想着,手指在琴弦上不小心割出伤口,淡淡的血味和插在舍衍蒂床头素馨花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房间里。
萨蒂跳起身来,推开窗户,大口大口地呼吸外面的空气。
但在天神和阿修罗在俱卢原野上决战的第二年,当迦莱蒂迦月的白半月转成黑半月的时候,舍衍蒂的身体突然开始急剧地衰竭下去。父亲请了大夫来帮舍衍蒂看病,相貌英俊的医神檀文陀梨诊断之后,宣布她无法活得太久了。
“这是对她的解脱。”达刹说,沉重地叹了口气,摸了摸萨蒂的头发。萨蒂没有说话。
那天早上,萨蒂一如既往地来到舍衍蒂的房间里。她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所有的窗户通风,让阳光照进来。舍衍蒂还没有醒。萨蒂扭头看着她,正想着床头的花应该换了,一个男人从窗子那里跳了进来。
他身材高大,动作矫健,头发在阳光照耀下散放出金黄的光泽,眼睛的颜色浅得奇怪,脚步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萨蒂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想到了一只大猫。她张开嘴巴,但尖叫还没有发出来,男人就一把掩住了她的嘴,然后关上了房门。
“小姑娘,你敢叫的话我立刻杀了你。”男人说,“听明白了?”
萨蒂点点头。男人松开了手。“达刹还没有出嫁的女儿有两个。你是哪一个?”
萨蒂说:“小的那个。”
男人点点头。“难怪。都说大的那个是绝代美人。”
萨蒂盯着他,男人穿着游方者的衣服,圣线和标志规矩得让最严苛的婆罗门僧侣都无可挑剔,但她明明感到刚刚捂住她嘴巴的手上布满剑茧。
“你是谁?”她说,“你要做什么?”
男人没有回答她,只是走到舍衍蒂床边,坐了下来,注视着沉睡的疯公主的面孔,他伸出手,像是想要抚摸她的面庞,手指停在空中犹豫了一下,最后却只是替她理了理头发。
这当儿萨蒂正在慢慢朝门口蹭,她背对着门,想要一推开门就狂奔出去。可她用力顶了顶身后的木板,门却纹丝不动。
“别动歪脑筋,小姑娘。”男人的视线依旧没有离开卧榻上的舍衍蒂。“我关上的门别人是没法打开的。”
萨蒂突然灵光乍现,“你是把舍衍蒂拐走的那个男人。”她说。
男人点点头。“算是吧。”
“你究竟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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