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09-12-17　19:53:28

　　我嘴上是说问一问如意的意思，但心里已有了七八分主意。唯一不放心的只是玻璃灯这个老婆子本身。她与我所见过的人类都不同。我看不透她，因而心里总是疑惑不定的。
　　明月在旁边冷眼看着，这时候反而不满起来。
　　“常人的‘心眼’大多是瞎的，只凭一双肉眼，看的不过是皮囊表层，因而分不清天地间的坏与好。”她捧着一包热乎乎的糖炒栗子，一头说一头吃，栗子壳随手四下里乱抛，“莫非你也是瞎的么？好人坏人你也看不出来？”
　　我只觉得她无理取闹，因而反驳说，难道你就吃准了她一定是好人？我吃过人类的亏，从此再不会轻易上当。你可着去打听打听，人类又有几个真心与仙灵好的？
　　也不知这些话哪里得罪了明月，她忽地一把栗子壳扔到我头上，说，你懂得些什么呢？我走过大江南北，天底下到处都有些令人怜悯的生命，无论人类或者仙灵，我只真心疼惜它们。你们这些自以为了不起的仙怪精灵，枉费个个道行高深，只晓得恃强凌弱，你争我斗，更不会有心胸去体谅其他。论起来还不如我这只兔子呢！
　　说着，索性一整包栗子就地一掼，哭着便往家跑──真是动如脱兔，转眼影儿都没了。等我赶着追上去，她竟将门从里面锁了。我又叫又拍闹过一阵，也没人应声。
　　正无可奈何的当口，却看到那画铺的眯缝眼秀才，恰恰好打巷子另一头过来。看着像专门来帮我的，赶不及地往这边走。可到眼前又没了言语，只是瞪着眼睛发愣。
　　我问他，这门还有没有别的法子能打开？
　　那秀才答说，在下姓郑，人家都叫我郑秀才。以前学过些画，师父是有名的画……

　　我打断他，说，我问你这些了么？我只问你，有斧子没有？我不信劈不开。
　　郑秀才先慌张应了，后又反应过来，连连说，这不成，这不成。这是我家祖宅，万万不能劈了门。谭姑娘，你大约不记得在下了，但十年前……
　　我翻翻白眼，又打断他，说，谁是谭姑娘？我姓胡。十年前我连济南都不曾来过，谁又认得你了。
　　郑秀才一呆，讷讷地说，在下那里有十年前就应该交给姑娘的东西……

　　我实在不耐烦，只丢过去一句“谁要你的东西”，便拧过脸去。那秀才让我这一顿抢白，终究是没话了，但仍不肯去，就在那里傻愣愣站着。
　　我正想开口撵他的当口，如意却赶来开了门──手里还拉着哭得满脸泪痕的明月。门一开便问我，你们是怎么了？明月跑回来，只拉着我要诉苦，却一句话都说不整齐。你们究竟闹些什么？
　　我说，谁知道她哭什么？拿栗子壳丢我，又锁了门，害我同这不相干的秀才废话半天，我都还没哭呢。
　　郑秀才听了，立刻辩解，说在下并没有旁的意思。谭姑娘，在下只想说两句话。
　　如意倒警醒，拉着我先推进门去，又随手掩了门。我只听见那秀才还在同他问个不休，说，她真的不是么？当初谭无梦姑娘为博名花榜上的状元名，特地邀了名家前往绘像。当时我随师父一道去了，记得极清楚。恰就是这样的容貌。
　　如意说，那是十年前的事了罢？幸儿那时还是个小孩……
　　话尚未说完，门里明月已经忍不住，将掩着脸的手指略略分开了些。我眼尖，一瞥之间便发现她分明是在装哭。于是当即伸手捉住了，问她，究竟闹些什么名堂？
　　明月说，且别论这些。你就认了自己是谭无梦又怎的？反而能落一样绝好的东西。

　　我们两个一混，门外的话便漏过几句。再静听时，那秀才又在说那幅画：“……可惜画像未成，谭姑娘却嫁人去了。后来师父也病逝，遗下那副画，始终存在我手里。我想无论如何也是该赠给谭姑娘的。只是画上关键处还欠几笔，我想或者请谭姑娘往画室一坐，在下不才，却也模仿着先师的手笔添齐了，好歹也算完了一件事。”
　　我扯开门，向着郑秀才说，我又不是谭无梦，画我去填空，又是个什么意思？既然是先师遗物，何不好好存着。
　　如意见我如此，便也说，先师遗物，又专为谭姑娘所绘，还是不要玷污了。今后若遇到真正的谭姑娘，必将此事转告就是了。
　　那郑秀才一走，明月便跺脚叹气起来，连连道，你们这些死心眼的狐狸！你们可知道那郑秀才师父的画儿多值钱？只不过枯坐几个时辰，便能换一样名画，这样的好事竟还有不情愿的！郑秀才给的定银，我可是全用来买那些糕点杂货了。却让我拿什么去退还他？

　　我只是斜睨着，且等她自行往下说。明月这兔子不知是不是存了破罐破摔的心，竟是丝毫不犹豫，一口气将什么都说出来：“你不知道，那秀才自己画得虽不怎样，造赝品倒有些功底。他师父偏没有什么画儿留下来，只有那副画谭无梦的，还未画成。郑秀才缺钱，总盼着能将这幅画依样补全了，再临摹几副，倒手卖出去。我们早商量好，我想办法将你劝好了──我本来以为这样的事必定无有不肯的，怎么偏偏你这样乖僻。”

　　我听得只冷笑，说，我早知道内中有鬼。你真是钻到钱眼里了，可知谭无梦是什么人物？至今还有寻芳客惦念着她呢。没见到这一向寻访王熹微下落时，我也处处小心，不留下线索么，你倒劝我去做什么画像。万一将来卖出去再惹出事，还有安生日子可过？还不如让那秀才抱着残画，自己慢慢看去──既然十年都不曾卖出去，可见缺的一定是极重要的几处。
　　明月嘟囔着说，恰就是面容一直没画成么，说是总捉不准神韵……要不然还有今儿？真是的，害人白欢喜一场。还以为如今要落下一件宝贝呢。
　　说着，竟也不自责几句，就那么嘟着嘴去了。看得我真不知是好笑还是可气。
　　然而，后来恰是这副未完成的画，还有那兔仙杜明月，成了一个事引子，几乎没给我们惹来一场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