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下来，冯岩明显瘦了很多。我看着他快要虚脱的样子，既觉得心疼又觉得他是活该。他明明可以把这些群众思想工作推给工会，可他就是不肯，自己在那里硬撑着。有时候，我经过他的办公室想给他倒杯水，可总是拉不下面子，觉得这样做很自做多情，会让他误会我还想缠着他。
　　人事处以往的和谐气氛也不知什么时候散得一干二净。这样的老国企关系网错综复杂，车间的洗瓶工都有可能是厂领导的小姨子。人事处的人向来世故，这个时候都怕沾麻烦，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所以，冯岩，孤军奋战。


日期：2008-7-7　16:18:46

　　27
　　一天，快下班的时候，来了一个醉汉。保安阻挡不住，冯岩说，让他进来吧。
　　醉汉走进冯岩办公室，一拳砸在桌子上，厚厚的玻璃板顿时粉碎，上面沾着一摊血迹。醉汉指着冯岩说，冯岩，别在这里讲没用的，你进这个厂子才多长时间，我告诉你，当年小日本在这里建烟厂的时候我爸就在，他在这里干了一辈子，我又干了大半辈子，怎么，你们想并轨就并轨，想改制就改制啊，这个厂子有多少人的血汗，你知道不？这是我们几万工人安身立命的地方，我们为了这个厂子可以连命都豁出去，你信不？想拿点钱就把我们赶回家去，我跟你说，不好使，谁说也不好使！

　　醉汉在原地踉跄着，眼睛通红。
　　冯岩连忙去扶他，说，大哥，有话慢慢说。
　　醉汉用力推开冯岩，冯岩身体向后一倾，醉汉失去重心摔在了地上。桌子上飞溅下来的碎玻璃刺进了他的脸和胳膊里。保卫科的人强行把他送往厂医院。
　　醉汉一路挣扎一路喊着：你们想把厂子整黄了没那么容易！你们安的什么心？好好的厂子——，冯岩，我跟你说，没完——！

日期：2008-7-7　16:48:17

　　27附：
　　尽管这些日子看惯了哭的，闹的，但这个人的出现还是给了我很大的震憾。很多人都跟这个工人一样，跟厂子有着几辈子的感情渊源，是中国早期的接班制度缔造了这种关系。他们大多有着建国初期那种当家做主人的情结，对企业有着某种难以割舍的依附关系。一旦割舍，他们放弃的决不仅仅是一个养家糊口的职业，一种几辈人的生活习惯，更是一种类似于信仰一样重要而致命的东西。

　　我心里也渐渐有了的疑问：好好的厂子，为什么一定要并轨，一定要改制呢。

日期：2008-7-8　11:20:24

　　28
　　办公室被折腾地一片狼籍。冯岩筋疲力尽地坐在椅子上，人事处的人围拢过来。我站在最外层。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冯处，干嘛那么拼命，厂领导都每天按时上下班，就你把并轨当成自己家的事。这个国企的饭碗是多少人的命啊，很多人都是一家几口全在这个厂子里，你要夺了他们的饭碗，那他们能不急吗？
　　冯岩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这个老国企如果不改制，还能活几年？大家现在都觉得企业运转的很好，这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很多问题已经暴露出来了，我们正在快速地滑坡。这次国家扶持力度这么大，我们如果再不动，到企业真正倒闭的时候，我们就是罪人了，到那一天，工人们恐怕真的连饭都吃不上了。
　　大家面面相觑。有人说，冯处，不是我们不帮你，只是这个厂子的人关系都挺复杂，我们谁也得罪不起。现在满厂子的火药味，我们都不敢乱说话。
　　冯岩说，你们的难处我知道，没关系。解释工作全都由我来做。等并轨协议签完了还有大量的工作要靠你们来完成。

　　冯岩的目光扫过人群，在我身上停了一下。
　　我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大家又关心了冯岩几句，便散了。
　　冯岩叫住了我，沉沉地问，你就这么恨我？
　　我带着笑意说，不恨。
　　冯岩无奈地摇摇头，说，算了。以后你会明白的。

　　我无所谓地笑笑。
　　他也笑笑，带着一种自嘲的意味。末了，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说，并轨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说，国家的精神，厂里的号召，我个人没什么看法。
　　冯岩皱着眉头，把目光锁在我脸上。
　　我用冷漠的表情和他对峙着。
　　许久，冯岩问，你会支持我吗？

　　我说，会。整个人事处都会支持您。

日期：2008-7-8　16:16:23

　　29
　　下班已经两个小时，人事处没有人离开。冯岩仍在办公室和工人谈话。
　　晚上九点钟的时候，冯岩送走最后一拔工人。见大家都在，感到很意外。他说，谢谢你们。
　　我发现他的眼圈竟然红了。
　　有人说，我们也帮不上你，但我们都支持你。

　　冯岩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大家快回家吧，这么晚了，都打车走，注意安全。
　　大家开始整理东西准备回家。人事处的和谐气氛又回来了。
　　忽然，冯岩从办公室走出来，拎着一碗冷面问：这是谁给我买的？
　　他询问的时候眼睛望向我。
　　这时，有人说，我买的。你胃不好，今天也没见你吃东西，怕你顶不住。

　　冯岩感激地笑笑，说，谢谢。
　　我看着他拎着冷面回了办公室，心里难受极了，这个时候，一碗冷面，一份支持，对他是多么重要，但是我，还是没办法放下我的骄傲。

日期：2008-7-9　11:50:37

　　30
　　大家陆续离开办公室，我留到最后一个。
　　经过他的办公室时我故意放慢脚步。冯岩抬头看了我一眼，说，要注意安全。
　　我说，谢谢。便快步离开。
　　冯岩在后面喊：用不用我送你？
　　我说，不用。

　　我走出办公大楼，站在人事处窗外，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夜风很冷，我抱着身子默默地看着灯光里的他，这个人，总是让我的心紧紧地纠结着，我担心他,很担心，但我的担心只能成为他的负担。
　　窗内，冯岩狠狠地吐着烟圈，用一支手托着下巴。他焦虑时就会这样。
　　很久，冯岩熄了灯，走出了办公室。
　　我连忙藏在柱子后面。
　　冯岩走远后，我重新走进办会室。倒掉烟灰缸，然后把它冲洗干净，桌面和抽屉都认真收拾一遍，地面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我很用心地去做这些事情。如果这样的环境能让他心情好一些的话，我会暗暗幸福。
　　爱一个人，就会很虔诚地希望为他做点事情，不管他能不能感受到。我只想在他最需要关心的时候，用我卑微的爱给予他默默的支持和不带任何负担的关怀。


日期：2008-7-9　16:20:02

　　31
　　很快，半个月过去了。
　　并轨工作竟然有了眉目。很多工人主动签了并轨协议。一些顽固的人见大势所趋，也不再五花八门地折腾了。
　　厂领导对冯岩刮目相看，称冯岩是个神奇的人。工会主席却恨得咬牙切齿。
　　人事处出现了所未有的团结局面。其中有一个隐性的原因：这次并轨工作完成后，冯岩无疑会提升为副总。这是所有人都能预测到的一个结果。冯岩大学毕业后从车间做起，而后又跑了半年多市场。后来担任厂办副主任，处理公共关系。再后来调到财务做副处长，最后提到人事处处长。他的职业生涯设计几乎完美，不到十年时间，他掌握了企业所有的核心业务。做副总是迟早的事，但如果这次并轨成功，他就会提前走上那个位置，成为公司历史上最年轻的副总。

　　我暗暗为他高兴，同时也做了离开的决定。并轨结束后，企业的前途和冯岩的前途将不可同日而语。但只有我离开，这才是一个最完美的结局。于他于我，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像他最初承诺的一样，没有带给我任何伤害。我的痛只缘于我对他无法抑制的感情，而这种感情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忘了。

日期：2008-7-10　14:52:05

　　32
　　近万份由工人签了字的并轨协议摆在我们面前，这意味着并轨几乎成功了。但冯岩说的最繁忙的时刻也来了。每一份并轨协议上都要填写很多数据，职工自然情况、户口所在街道、工资、工龄、档案——。每一项都要求精确无误。
　　而大部分数据都要来自我的数据库。
　　冯岩开会布署工作，他说，大家先调档，把其它工作都做完。数据库这边，我们还要核准一下，这些数据都关系到工人的切身利益，不能有半点差错。
　　他看着我说，这里面任务最重的就是你了，数据库只有你会操作，我们都帮不上你。

　　我生硬地说，冯处，放心，我会做好的。
　　冯岩不自然地笑了笑。他对我的淡漠还是没能完全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