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时候,常乐已经不行了。眼皮翻着白,嘴里呼呼呼的,十分急促——我知道她早就呼吸急促了。“常乐!常乐!!”我呼唤她。先是没有任何反应,片刻之后,眼角便流出一些泪来。镜子帮她拭泪,倒是不悲伤——镜子刚刚五岁,对人世生死离别的悲哀还没有什么认识。“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渐微,泪渐干,一灵缥缈……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我陡然想起《浮生六记》中的这段话来。噢,此时的常乐已没有任何生命表征了!我控制不住,嚎啕大哭。在这时间几近凝固的当口,我蓦然发现,我的亲人们都无声地抹起了眼泪……
这是乙酉年正月十七日。
好在不到十分钟之后,常乐咳了一下,继而苏生过来了!
“常乐,你哪里不舒服?告诉我们……”我连忙问她。
“常乐,你要挺住啊!”
“妈妈,你还疼吗?”
……
常乐扭动着头,大约非常难受,又无从表达。我想扶她起来坐着,但考虑到她现在如此虚弱,怕经不起一动的,于是作罢。过了一会,她终于说:
“伍汉,我呼吸困难啊……”
声音很小,而且是哭腔。面对这样的灾难,我却无能为力。
一庸医进来了,找到我,说:“刚才我们专家进行了会诊,确诊为钾含量偏低。针对这个情况,马上对病人实施补钾!”
我不知说什么好。我也不知道要不要相信他。不过,大嫂不就是这样说的么?他们大抵就是从大嫂的提醒得到启示,才开始沿着这个思路去查的。不管怎样,现在救人要紧,快点补钾吧。我找来血液化验单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钾元素的正常范围是3.5-5.5,可常乐竟只有1.6!父亲说:“想想也是啊!农作物要是缺了钾肥就站不稳,风一吹,很容易倒地;人也是一样的啊。”
此后,便是一连几天的输液。亲爱的钾元素源源不断地进入常乐的身体,常乐渐渐恢复,这让我满心欢喜。岳父母赶到时,她已经度过危险期了。不过我也在想,如果不是大嫂及时给庸医们提个醒,如果继续一路以所谓“颈椎炎”医治下来,后果将是多么不堪!
然而氯化钾打多了,钾元素是补上去了,可氯离子又超标了。一再地验血,使常乐失血过多,而不得不实施输血。输血便有排异反应,常乐全身痒了几天。因为体虚、少食,躺了几天她竟发起高烧来了。如此种种,总不叫人清净。不过大的问题解决了,小问题再怎么磨人,总还能对付,不至于束手无策。这时我一位懂医药的朋友说,造成高烧的元凶可能正是常乐每天在注射的××消炎药,她说该药非但消不了炎,反而有副作用。我于是立即要求庸医们停止使用该药,高烧果然很快退下去了。我拍着桌子,恶狠狠地质问那名主治庸医。我甚至想动手,被父母劝住了。
之所以明知不可用而用之,我知道是高额利润的驱使。人一旦成为利益的奴隶,不下作也难。——这就是医生,这就是白衣天使呵。说医生是职业杀人犯或许有点夸张,可是,对他们来说,救人还是杀人,真的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住了七天,常乐康复出院。她拥抱着镜子,像获得重生一般高兴(当然,事实基本上也是如此)。我看着她们,不禁默念着观音法号,祈祷苦海漂沦的有情众生一生幸福。
经过这一劫,我渐渐明白,平淡无波,正是幸福生活——即便是吵吵嚷嚷,即便是恶语相向,亦不失凡俗生活的乐趣。你必须活着,你的一切希望、爱情、友谊、财富……才有所附丽。诚然,人要死去只是一瞬间的事,活着却很艰难,需要勇气和毅力。可我也顽固地相信,世界上虽没有为奋斗者而设的坦途,但世界上并非没有为谋生者而开的活路。真的,常乐,你活着,并且要好好的……
日期:2008-7-30 20:55:22
34
生活有时戏剧化得令人目眩。
星期五傍晚,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接到老包的电话。一开始我还不知道是他(离开K公司后,我就删除了他的手机号码),接通后听那声气,觉得有点熟悉,却又完全陌生。他说:
“伍总,在……在哪里忙呢?”
“哪位?”
“啊,我是老包、包瑜呢——还在忙吗?”
“哦!是包科啊。”
“是的是的,是我。”
这姓包的哪跟神经搭错了?这样卑躬屈膝的,可不像当初催我办离职手续时颐指气使的包科长,也不像过去虽一团和气但多少保有一点自尊的老包。尤其他左一个“伍总”,右一个“还在忙吗”,叫人大跌眼镜。幸好我当时没抽烟,要不然准被呛个半死。我现在和他无干无涉,找我有什么事?反正我不会再让他们来榨取一滴血、一滴汗了。事情就是这样,算是我怕了你们而离开你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桥归桥路归路……
“有事吗?”
“啊,是这样的,……”
他嗯嗯啊啊了好一阵,前言不搭后语的。我愣了半天,总算弄明白了。大意是,当初给我办离职手续时,“因为实在太匆忙”,费用补偿计算有误。“所以今天特地给伍总您打电话,您如果抽得出时间,我们见面谈一下……”他越发拘谨礼貌了,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五十多岁的科长,竟以“您”称呼我三十多岁的下岗职工,凭什么?!我知道了,他认为给我的补偿款算多了,现在要我退回多算的部分;怕我不干,所以不得不奴颜媚骨一番。日他娘的,我为K公司当牛做马服务十三四年,毫无道理地被要求下课,补偿那么微乎其微的一点钱(微乎其微得我都不好意思说),还多了、要我退回去?这算怎么回事?人间尚有公理吗?真要这样,老子和你们拼到底!我伍汉别的没有,杀猪刀,可是早就磨好了的,锃光锃亮……
“伍总,要不我们就到四海酒店,先随便吃点晚饭?”
他这样一说,我愈加愤然。不就吃餐饭吗、不就是一场鸿门宴吗?老子没有退缩的道理,何况我正好借机发泄一下。想要我退钱是不可能的,那无异于送死。
“行啊!有哪些人?”——如果有过于面目可憎的人在场,我就懒得去。
“就咱俩,就咱俩。”他说。
我刚走进酒店大门,就听到老包的声音:“伍总,这里!”抬头一看,他正站在楼梯口,笑眯眯地充当着迎客松。“弄得跟哈巴狗一样,这又何必!”我心里想。
“伍总,难得您有时间,我们……”
刚进了包厢坐定,他又来了,仍然是这副口气,我听得很是厌恶。
“老包,别这么酸溜溜的,咱们直来直去好了,爽快一点!你说的那个钱——”
“对,我知道我知道!”
他先是愣了一下,听我说到钱,才像通了电一般,立即活过来了。接着,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恭恭敬敬地递过来。
“这是一万,伍总点一下吧。”
我愕然了,不知如何作答。他接着说:
“伍总,那次真不好意思啊!小陈是新来的,数没算准确;我又恰好事情多,没仔细核对……”
我明白了,原来他说的计算有误,是给我少算了。但既然这样,他为何还要如此恭恭敬敬的呢?我并没有为这些事吵闹、也没打算要向法院提出告诉呀。哎,先不管那么多了,有人把钱送上门来,总是好事……
“哦,没事的,我自己还不知道这个事呢,你别太在意。”我说,“我领了钱,该签字什么的呀!要不我先打个收条——”
“不用那一套了,伍总。那样做,倒看出我的‘小’来……”
看他态度坚决,我也不再坚持。可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事蹊跷莫名。论理,领款签字,是天经地义的事。老包今天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陌生?猜不透,我因而沉默下来。
菜点了很多,甚至有我并不感兴趣的海鲜;酒是剑南春。这给我的不安感又增添了砝码。“老包,我们两个人,随便吃点东西就行了,何必这样破费!”这是我的真心话。在外面吃饭,固然不宜太寒酸,但太奢侈更令人觉得羞耻。老包一定还有什么事瞒着我,我想。但他自己不说,我也不便细问。
“哪里!没什么菜……”他说。
他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蹊跷。一顿饭吃下来,我如坠五里雾中。
“伍总,还是你们自己当老板好哇!”
“哪里!混口饭吃而已;还是在贵公司这样的国企当干部来得舒适安逸呵!”
“唉!难啊!你知道,公司现在——唉,不提这些。来,我敬你!”
“还是我敬你吧,来!”
“不,说好了我敬伍总——以后还得靠伍总多关照哦!”说着脖子一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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