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飞刚开始习武时,就是把站桩当成体力活去做的,而且他发现这体力活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了的,站不到十分钟已经手臂酸痛、两腿发抖,同时还要面对围观者们复杂的眼神和指指点点。然而正是围观者的表现,刺激到了他敏锐的神经,使他屡次在濒临倒塌的边缘挺住,将高瘦单薄的身躯牢牢地钉在了场院北边的家门前,也钉在了卫营人的心里。
那个时候的张晓飞,眼中围观者的身影模糊了、野林的形象具体了,耳畔围观者的私语消逝了、父亲的遗言清晰了,心中浮动的骄傲踏实了、悲壮的歌声响起了。
专注于野林,必然会想起有关野林的故事,故事或有序或零散,五彩斑斓、动人心魄,然而最终都归结到一句话上。
话是佟青山讲的,确切地说,是佟青山强调了卫营的一个祖训。
佟青山,生于清朝末年,曾是卫营乡会的骨干,精于谋划、擅长联络,在日本侵华的前期和中期,为卫营的平安做出了大量贡献;然而在全国抗日统一战线形成时,在乡会乃至整个卫营的图腾——“八面尊神”的神像神秘失踪后,他就像换了一个人,遇事退缩、阳奉阴违,而且时常外出好久才回来。这引起了乡会成员的怀疑,最后终于从外界得到了一个确切的证据,他已经投靠了日本人,并帮助日本人害死了许多仁人志士。于是卫营愤怒了,在一个寒冷的夜里召开了审判大会。佟青山坚持说自己没有投靠日本人,一些志士因他而死,并不是他的本意。可是这种“曲线救国”的腔调,是无法骗过卫营人的,因而最终,佟青山选择了自我了断。自杀前,他幽幽地说:“我错就错在,不该在这种世道出头,看来我们的祖先说得没错,卫营是福地,野林是屏障,只宜坚守,是不可以走出去的!”说完仰天大笑,笑得悲绝凄厉,笑得满脸泪水。
随着佟青山倒下的,是卫营人的胆气;随着佟青山泪水一起风干的,是卫营人的心。从此人们愈加不敢轻易地逾越野林这道屏障、走向外面的世界。
其实,走出去又有什么错呢?错的是走出去的人。这个简单的道理,佟青山不能省察,卫营人也无法懂得,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悲哀的卫营人不敢走出野林,又丢失了一直信仰着的图腾,只剩下了乡会这根救命稻草,随着岁月的流逝,“稻草“自然就结成了乡会的功德碑。
张晓飞将思绪透过野林投向石碑的时候,腰杆会不自觉地挺起来,因为祖父的名字在上面赫然刻着,而同时父亲的遗言也会在他的耳边响起:“想练好我们张家的功夫,必要记住三个字,‘定’和‘坚持’。”于是,他的腰杆愈加挺直,将自己站成碑的姿势,并会在心里唱起父亲作的那首歌,尽管他对歌词的意思还不懂得:
马驰过鹰飞过豪杰走过
血流过花开过寻常了传说
丰碑寂寞在曾经的镌刻
牧童与牛羊徜徉在山坡
可爱的亲爱的你要我说
我只有一首深沉的歌
深爱的热爱的我轻轻吟咏
传说在黄昏的风里曼舞婆娑
风吹过尘起落书生沉默
月西斜云明灭徘徊太多
幽林茂盛着如今的堕落
我心希冀在它远处的流波
逝去的将来的都在此刻
我唱起一首深沉的歌
此刻的相逢的不容错过
却只能如岁月般悠悠润泽
不是我不想说
嚣尘里少年几曾识干戈
一直在对你说
那黄昏风里的曼舞婆娑
俱往矣?
又来也
心灯总会点亮
摆渡自己的江河
这样唱着,张晓飞有时也会哀叹,父亲怎么会就那样走了呢?
若当时正好有人在石碑下撒完尿后从林中走出,边走边提着裤子或系着腰带,张晓飞先前所融入的情境会全部消逝,重新回到令人疲惫不堪的现实当中。
父亲的歌仍在心中唱着,却已全然变了味道,成为了彻底的忧伤。
日期:2010-08-10 15:0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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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彻底,只是因人因事的相对而言,其实忧伤是没有底的。
按照辩证法来说,有无底的忧伤,就会有无尽的愉悦,两者就像枯叶与绿叶的关系。同是一片叶子,因为季节的不同,而呈现出了不同的生命状态,供人陶醉,或供人沉溺。
早在更小的时候,每当听到父亲唱起这首歌,张晓飞都会沉浸其中,他感到那实在是一种极大的、无法言表的享受。
然而令人遗憾和痛惜的是,这首歌唱到张晓飞九岁时便戛然而止,从此成为他心中的绝响。那是一个深秋的早晨,从外地连夜赶回家的张一凡,还没来得及坐稳,突然翻倒在地,再也没能起来。
弥留之际的张一凡,说话已经非常费力,但他仍以巨大的毅力,为儿子留下了那句至为重要的话。也正是从那以后,张晓飞开始了站桩,以瘦弱的身躯,艰难而又执着地塑造着松柏的气质。
儿子这样做,淑文最初是非常心疼的,但张晓飞的性格实在令她无奈,阻止无效后,只好听之任之。
不过,如果凭此认定张晓飞倔犟固执、不近人情,是大错而特错的。相反,张晓飞的性格非常温和,有时甚至是柔软,柔软到不像个男孩子。他从小特别懂事,也能够容纳别人的劝告和批评,从不顶撞父母,更不与人吵嘴打架,属于极没有棱角的那种人。而且,为了不让母亲担心,在每次站桩结束后,他都会雀跃着告诉母亲,他又进步了、他很轻松,尽管那时他极其疲惫。
如此懂事的孩子,做着不听话的事情,谁又能拦得住呢?
这个世界上,拦不住的事物有很多,然而最无法拦住的是时间。时间是用来消磨和珍惜的,而且几乎不会被赶超。懈怠是与时间同步的,所成就的必然是痛苦;坚持也是与时间同步的,所成就的大多是轻松。
辛苦站桩两个月之后的某天,张晓飞因一只奇特的大鸟从头顶飞过而走神,并由此产生许多联想,当他从联想中醒来的时候,发现站桩对他来说是非常轻松愉悦的事情。这种轻松和愉悦,甚至使他不愿收功,他想:如果能够永远这样站下去该有多好啊。
至此,张晓飞才恍然明白,站桩原来并不是单纯的体力活,正如父亲生前所说的那句所有卫营人都不相信的话:“桩是越站越轻松的” 。
轻松的张晓飞,这时才有了心情充分领略和感受视线之内的一切。
日期:2010-08-10 15:05:04
左脚在丁八步的基础上,又向前跨出半步,两臂舒伸,在胸前环抱,这是抱月式,又称怀抱天下。于是包括野林在内的眼前的景物,便仿佛被他揽在了怀中。那时那地,一个十岁的孩子,即便入境,所怀抱的天下也只有半个村子。
然而一个十岁的孩子,能以他那瘦弱的肢体和稚嫩的思想,将半个村子环抱胸中,已经算是可贵了,况且,怀抱当中那些没有生命的景物,随着视角的转换,也一一生动起来。
场院东边的台子是戏台,民国时期一度热闹非凡,供卫营人演绎或赏阅人世的悲欢,如今戏演的少了,但青衣那端庄、深沉、悠远的表演,在张晓飞的脑海里一直清晰。在他看来,生旦净丑之中,青衣的美是最为特殊的,尤其是她们的水袖,收放之际如云如水又矫若惊龙,并不比关公的大刀柔弱。
场院西边的台子,曾是卫营人切磋武艺和选拔乡会成员的擂台,现在武早已从卫营人的生活中消失,因而台子也成为了戏台。张晓飞虽然喜欢看戏,却从不认为这是戏台,他一直期望有一天,这里能够重现雄壮激烈的对决。
左右顾盼,张晓飞恍惚觉得,那戏台上游弋着一条龙,擂台则像一只虎,一龙一虎,一飞一沉,峥嵘相向。
这种生动的“场景”,使他的形体自然地发生了生动的变化。他左臂翻转、虎口向前,手掌变成了钳子的形状,以掐住舞动“龙颈”;右臂随之展开、掌心向下,以按住昂扬的“虎头”。这是龙虎式,又称降龙伏虎。
一经形成这样的架势,张晓飞的心里即刻感到一种不适,他固然不喜欢龙强虎弱、固然不喜欢龙虎相争,但也实在不愿意去“降伏”它们。
在这个世界上,谁又能把什么真正降伏呢?燕人张翼德,杀人无数、酒量如海、动辄鞭打手下兵卒,无人能挡、无人敢言,连睡觉都圆睁二目,使人惊骇恐惧、不敢靠近,最终却于酒醉后、瞪着金环一样的眼睛、死在了一个被他逼得走投无路的无名小卒的剪刀之下。
于是张晓飞将两臂再度舒展,然后掌向前伸,龙虎式便化作了扶云式,龙与虎则变成了两片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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