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卫营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倒的,尽管卫营内部也有一部分“革命者”蠢蠢欲动。这并不是因为卫营有令人望而生畏的野林,在这个伟大而无畏的时刻,野林算什么!主要问题在于,野林生长的土壤下有很多毒蛇。
干将们进入卫营后,野林中并没有爬出毒蛇,而他们一些人的麒山镇的家里却有了毒蛇出现,这实在骇人。但高涨的“革命”情怀,使他们仍不甘心,有人提议焚毁野林,然后挖地三尺消灭毒蛇。这个提议一度得到了响应,然而被几位社会经验丰富的革委领导否定了,因为他们深深地知道,虽然革命是第一位的,生命却是最宝贵的,他们不能因为革命,先把自己的命给革了。
既然革不了整个卫营的命,那么就只能走举国上下最为通俗的那种路子,革卫营人的命。卫营可革的人有很多,如张云昭、老庙祝、文斯礼的父亲文千顷、苏淑文的父亲苏锡匠等“地、富、反、坏”分子,如因父母不在而代为受过的“反动派的黑崽子”魏子豪。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以上人员的住所被砸了一通后,他们本人被押解进了麒山镇。
望着他们瞬间矮下的背影,卫营人有的暗暗叹息,有的暗暗高兴,有的不忍多看而回家发呆,有的兴奋不已地追在后面观看。
那时,张一凡眼中喷出了怒火,小庙祝眼中涌起了悲愤的泪珠,苏淑文惊慌失措后哭红了眼睛,王月玲坐在家中轻声叹气,李霜菊捧着《毛主席语录》、脸上浮起了一丝困惑。
可眼睛喷出火又能如何?在狂热的“革命”激情面前,那只是萤火,并且,作为“黑五类”的孩子,必须把这萤火也隐藏起来,同时老实地待在家里细心领会文丨革丨的精神。渐渐冷静下来的张一凡,一边暗暗祈祷爸爸平安无事,一边望着崭新通红的《毛主席语录》失神。后来,他暗暗自语:“毛主席是不会错的,这文丨革丨当然也就不错,那么,错的应该是爸爸。爸爸有什么错呢?爸爸是富农、是曾经乡会的领袖人物、是练武授徒的人。”想到这里,他点点头,“嗯,是爸爸的错,爸爸确实有错,不过还好,错不算大,应该不会遭什么罪。我得好好改造、好好表现,向贫下中农学习,替爸爸减轻错误。”
小庙祝在冷静下来后,也产生了类似张一凡这样的心里独白,但他不想走还俗的路。他是个孤儿,从小被老庙祝养大,两人感情深笃,早与父子无异。
苏淑文没有他们这些想法,在悲伤和不安之中,她只希望爸爸和魏子豪在遭受了这次批斗之后平安无事,并且从此再没有这样的遭遇。然后她想去找下李霜菊,向她请教各种罪名的具体待遇,因为她觉得,李霜菊既然对《毛主席语录》了如指掌,肯定对文丨革丨也了解得透彻。
然而这时,李霜菊已一个人去了麒山镇,她这个革命烈士的后代,要亲眼目睹一下将自己养大成人的张云昭伯伯,罪行究竟有多么严重。她边走边思量:如果张伯伯被狠批,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呢?
既要站稳革命立场,又能替“黑五类”说上公道话,这的确是个大大的难题。
随即,李霜菊又想到了魏子豪,不禁冷笑着哼了一声:“叫你张狂,这下好了吧!这下知道有比你更狠的人了吧!”
骂完这句,她忽地忧伤起来,甚至差点落泪。
良久,她晃了晃头,自言自语道:“我这是咋了?替人家淑文难过个啥?”说着,她扬起头,发现太阳正走进一片乌云的背后,乌云的形状非常特别,在阳光的掩映下,就像是一张温和而又忧伤的脸。
这个形象,令李霜菊加快了脚步,她边走边暗暗祷告:“一凡别急,一凡别急啊……”
日期:2010-08-29 06:21:00
13
正是神都有事时,又来南国踏芳枝。
青松怒向苍天发,败叶纷随碧水驰。
一阵风雷惊世界,满街红绿走旌旗。
凭栏静听潇潇雨,故国人民有所思。
这是一九六六年七月、文丨革丨在全国范围内铺开的前夕,***在他的家乡写的一首七律。字里行间,可见他发动“文化***”的初衷和决心,最后一句,反映了他希望人民思他之所思、与他共同奋斗、从而建立一个彻底的无产阶级专政国家的理想。
咳,有所思啊有所思,人们确实是有所思的,并且,因所思而发生的精神和情感的转变,速度之快,往往超越禅宗高僧的悟性,相信六祖慧能在天上看到,也要大为折服的。但说起来,这倒没什么奇怪,那时,国家统一已经十几年了,***早已成神,在人民看来,毛主席的话是没有错的,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人民对于文丨革丨,或者理解,或者不理解,那都没有关系,人民只知道要打倒一切非无产阶级力量就够了,这是人民的所思。而那些非无产阶级力量们,大多也是有所思的,他们的所思,是“在自己的灵魂深处闹革命”,让自己与自己所处的阶级彻底决裂,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走向无产阶级的怀抱,才算得上是真正的人民。
因而,遭逢巨变的张一凡,冷静下来之后是有所思的。
可是,当他看到苏淑文从家门前惆怅而又茫然地走过,内心的所思顿时没了下文。
五年前,苏淑文和魏子豪恋爱了,张一凡在惊诧和失落之余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随着苏淑文和魏子豪的恋情愈加热烈地呈现在人们面前,他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事实了。
这个事实不断地在他面前晃动,他的心便随之不断地起伏。五年的时间,也不能让他的疼痛淡化;李霜菊对他热切的爱,也不能使他的情感转移。以致,连大多数卫营人都看出了他的忧伤,私下里纷纷说他太痴。
张一凡痴吗?或许是有一些的,大凡多才多艺的“文艺青年”,哪个对爱情没有些痴呢?然而张一凡并不是通常的“文艺青年”,他更是一个自知、善思、果敢和淡然的“哲学青年”。那么,五年的时间,对于不属于自己的爱情,他竟然放不下一丝一缕,总是有些说不通的。
说不通吗?或许是有些说不通的。其实,即便张一凡将痴情的理由说出来,在别人听来仍然是不通的。况且,他也毫无必要对人讲述这个。就像我毫无必要对别人讲述我为什么坚持写作一样。
张一凡痴情的理由是他的直觉。
自小到大,他家就像一个据点,经常汇聚有梦想、有情趣的少年和青年,听张云昭讲述过去的事情、阅读他们家的大量书籍。其中来得最频繁的,除了张云昭养大的魏子豪和李霜菊,就是苏淑文、王月兰和小庙祝了。那时,大家在一起其乐融融,非常开心,惟一的矛盾插曲就是魏子豪和李霜菊偶有冲突。大概因为一个是烈士的后代、一个是国民党的后代,加上各自性格又都很强势,这两人自小就玩不到一起。解决他们冲突的,往往是张一凡和苏淑文,是时两人不需言语,彼此交换一下眼神,就都心领神会,然后各自恰当地搞定一方,从而将矛盾很快消除。
到了张一凡十八岁时,他与苏淑文的这种默契已经炉火纯青,且不仅体现在魏、李二人的冲突上,几乎是放之卫营而皆准。那时,张一凡有了个强烈的直觉,自己与苏淑文的这种默契,将继续到很久远的未来。很久远的未来,意味着什么?他不好意思妄想,但内心的幸福感已经蔓延到了彼此白发苍苍的那个时候。
不幸的是,在张一凡二十一岁时,他的这种幸福感,被苏淑文与魏子豪的恋爱打破了,但他忧伤之际,仍然持有这种直觉。而且,当苏淑文和魏子豪的爱情轰轰烈烈地继续了五年,这种直觉在他彻底冷静之时,也没能泯灭一丝一毫。他觉得,苏淑文并不了解魏子豪,她爱上魏子豪是一时冲动,导火索是魏子豪降伏了那匹烈马。
一个降伏烈马的人,才够男人吧?然而,一个不轻易去降伏什么的人,是否更男人?
单纯开朗的苏淑文,只看到魏子豪降伏了烈马、然后大气地将烈马放掉,却没有看到魏子豪在降伏烈马过程中的表情。
想到这里,张一凡愈加忧伤起来,他这不仅是为自己感到遗憾,更是为淑文感到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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