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迪力将地牢一个个掀开，犯人们一个接一个地钻出来，这时，卫兵赶了过来，“砰砰”的枪声响起。没有武器的犯人们迎着子丨弹丨冲上去，子丨弹丨射穿他们的头颅、脖颈、身体，却阻挡不了他们前冲的惯性，等卫兵们惊觉到危险时，已经晚了，一堆堆死人扑过来，将他们压倒在地，像泉水般涌出来的鲜血打花了卫兵的脸，也弄花了他们的眼睛。勇不可挡的阿迪力率领幸存的五十多名犯人将二十多名卫兵的头一颗颗割下来扔进湖水，又放了一把火将淖毛湖村庄烧成灰烬，这才追随黑喇嘛的脚步闯进了黑戈壁。

　　犯人们热爱黑喇嘛，因为他曾像勇不可挡的暴君驰骋蒙古草原，斩下的头颅数不胜数，所到之处，敌人闻风丧胆；他也曾像受伤的野狼，被草原上最狡猾最强壮的猎手追赶，不得不向荒凉而陌生的世界逃亡。犯人认为他们是同一路人，追随黑喇嘛可以让他们忘记世界对他们的仇恨与孤立，让他们在继续杀死敌人的同时获得心灵的安宁。挣脱牢笼的囚犯马不停蹄地穿过星星峡、越过明水古城，却再次成为黑戈壁的囚徒，因为他们进入黑戈壁后发现这个世界空阔辽远得永远没有尽头，荒凉带来的孤寂感比淖毛湖的地牢更加深入骨髓，地牢是间垂直的监牢，黑戈壁是间横在地面的监牢，这座监牢更加让人无所依凭。

　　十多天后，饥渴难耐的犯人停止了前进，他们围成一圈用贪婪的眼神逼视对方，每一个人都成了正滴着香油冒着腾腾热气的烤全羊，一抹诡笑在阿迪力的脸上荡开，迅速传染给了每个人。他们摇摇晃晃站在黑砾石上，像卡尔桑岩画上的狼一样诡笑，无声的笑在烈日下被大风吹刮得四处飘荡，黑戈壁因此阴冷了许多。
　　阿迪力第一个出手，他将身边笑得最诡异的人的脖子割开一道口子，让其他人排着队吸食他的鲜血。伤者在阿迪力强有力的手臂下就像一只小鸡，除了拼命踢腾双腿，发出“呃呃”绝望的声音，什么都做不了。吸完血，阿迪力又将死人的身体切成几十份，每人分得一块。犯人们贪婪地吃起来，咀嚼声掩盖了风声，汇成几十支幽怨的姜笛的合奏，在黑戈壁“呜呜哦哦”的鸣响。

　　吃完七八天来唯一的一顿，犯人们捧着肚子，打着嗝，庸懒地坐在阳光地里，眼神却更加迷茫。一名犯人伸手抹了抹嘴，放下手时见到手臂上不是香油而是腥臭的血水，他打了一个寒颤，嗷嗷大哭起来。其他犯人都惊慌地站起身，发出痛苦的嚎叫，向黑戈壁的深处狂奔。当他们终于累得跑不动时，才坐在地上将手指探进喉咙，要将刚吃下去的东西抠出来。只有阿迪力没有这样做，他平静地看着眼前这群疯癫的人，嘴角露出一抹冷笑。不过，他的冷笑很快就凝固了，恐惧突然像成千上万只虫子钻进他的每一个毛孔，咬穿他的心壁，让他成为了没有意识的活死人。阿迪力似乎看到了世界末日，在他脚下的每一块黑砾石上都刻着一张诡笑的狼脸，它的眼中放射出幽幽的绿光，搅得人直冒酸水。呕吐的犯人也都发现了可怕的狼脸，他们惊恐地跳起身，有的大哭，有的大笑，有的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没命地向着黑戈壁中心狂奔。

　　在犯人前面不会有出路，也没有食物，更没有水源，只有越来越深沉的恐惧，总有一天，他们会成为黑戈壁上一堆白亮的骨头。

日期：2010-5-20 8:53:00

　　5.1
　　在黑戈壁东面的额济纳，内蒙古的佛教信徒们正焦虑地站在胡杨林前眺望，他们暗红色的脸膛上写满了对西藏圣地冈仁波齐峰的向往，但喀尔喀蒙古独立后封锁了边境，也阻断了他们朝圣的道路。在每个信仰无处安放的夜晚，神山冈仁波齐峰顶终年不去的云雾，山脚下怒放的多桑格儿花，以及玛旁雍措湖澄净的波涛都会钻入梦境，告诉他们西藏的活佛已经准备好用最具深意的经文迎接他们；还有那一座连着一座的白塔里“噼啪”燃烧着的煨桑枝冒出的白烟也变化成佛祖露出凡人无法揣摩的笑容遥望着朝圣的来路。

　　今天，喀济纳最老，也是最虔诚的信徒乌穆隆决意带领等不及的年青信徒们穿越黑戈壁再经新疆进入西藏朝圣，他们截取一块最结实的耗牛皮围在身前，它将成为大家朝圣之旅最重要的工具。这是一个有露水的早晨，在色彩明丽的胡杨林前乌穆隆深情地望了一眼另一边被牛羊包围的村庄，嘴角露出一抹祥和满足的笑容，他轻摇手中的经筒，跪下去，将整个身体压在草地上，磕下了第一个长头。也许这一走，将永不能回来，但他们宁愿用自己的全部生命报答佛祖的恩赐。

　　朝圣队伍共十人，他们缓慢进入到黑戈壁，只带了一背包干粮和一瓶淡水。不过乌穆隆相信，越是艰难的旅程，越能让心离佛祖更近。一个月后，朝圣队伍在荒凉的黑戈壁腹地见到一位即将渴死的旅人，他看起来像是汉人，乌穆隆用自己最后一点干粮和淡水救活了年青人。他叫田中一，也是一名前往西藏朝圣的信徒，他们决定结伴同行。

　　黑戈壁比预想的要更加宽广，也更加荒凉，所有信徒的食物和水终于耗尽，但他们坚持向前走，裹在身前的耗牛皮快被黑砾石磨破了，手掌和额头也因为不停接触地面而生出了一层厚厚的茧子。当无边荒漠的烈日和皓月将他们佝偻的身躯拉得越来越细时，他们的生命之火也越来越暗淡。这个夜晚，他们终于疲倦得再也走不动，十一个人挤成一堆躺在一座峡谷里，大风照例忧伤地刮着，温度迅速下降，慢慢将大家从白天的闷热拖入到星辰下的冰凉中。乌穆隆明白，明天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看到日出了，他将眼睛睁到最大，望着这个幽黑的峡谷，望向峡谷上方沉默不语的崖顶，再望向大如银盘的皎月，是了，佛祖已经感知到他们的虔诚，所以才在最后一夜恩赐给他们一个最大最圆的月亮。想到这里，乌穆隆眼中滚出两颗满足的泪珠。

　　正在这时，崖顶上传来声响，他颤抖着用长满污黑皱纹的手拭去眼泪，只见明月下，一队骆驼正站在崖顶，它们的双峰像挂在月光里的黑曜石，边缘散发出一圈淡淡的白光。乌穆隆揉揉老花眼再看，却见白光更加强烈了，难道是佛光？乌穆隆激动地坐起身，就在这时，骆驼一个接一个地跳下悬崖，摔死在他们面前。除了接触地面沉闷的“砰”声，它们没有发出任何其它声响，死前也没有挣扎，死得坚定而宁静，不像是不小心踏空摔落下来的。

　　难道骆驼也会自杀？
　　全体信徒都惊呆了，他们翻起身不停磕头诵经，为所有死去的骆驼超度亡灵。乌穆隆相信，这群骆驼一定受了佛祖的点化，相约在此涅槃，死后它们将成为佛的坐骑。因此，当信徒露出饥渴的目光望向自己时，乌穆隆斩钉截铁地说：“佛祖的坐骑不能吃，我宁愿去死。”信徒们压住干瘪的肚子，点了点头，将头埋进衣领，又沉沉睡去。


日期：2010-5-20 13:34:00

　　5.2
　　当太阳再次升起时，乌穆隆已陷入到谵妄的状态，眼前的阳光变成五彩缤纷的光点在喀济纳河面跳跃，他迷惑地想，难道回家了？不！他的家不应当在喀济纳，而应当在冈仁波齐峰的皑皑白雪之巅。然而，又有一股清新的牛羊粪香夹杂在浓浓的炊烟味中扑进鼻子，这确定无疑便是喀济纳的早晨才有的气味。乌穆隆悲伤起来，他受尽磨难，为的是通向佛祖的经堂，而不是重返原点，这让他感到人生的无奈与荒唐，追求与执著在一刹那间化为乌有，生命立即也空洞起来。他想到了死，让死降临吧！他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有人撬开了他的嘴巴，往里灌进久违了的甘甜的清水，像是佛祖救渡众生时撒下的眼泪让受难的人既感激又幸福。乌穆隆贪婪地喝了起来，直到肚子咕咕作响，似乎流进去的清水汇聚成湖泊不断冲刷岸堤。乌穆隆再次睁开眼，年青信徒正在给他喂水，他们看起来脸色红润，几十天来的风尘一扫而光。乌穆隆急忙站起身，面前依然是苍凉的黑戈壁峡谷，跳崖而亡的骆驼一只不少地躺在不远处，但信徒手中却多了十多袋清水，还有十袋干粮。

　　年青人兴奋地说：“昨晚佛祖来了，为我们送上清水和食物！”
　　“你们见到了佛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