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笑笑，说：“你不用记。这样吧，明天我要没什么事，早点过来，一点一点地教给你们。”说完，他又深深看了一眼丘阿姨，对唐伯虎说：“你这就赶紧去抓药吧。哦，还有，我有些话要单独和你说。”
　　丘阿姨问：“我不能听么？”
　　郎中道：“有些话，不能跟女人说，影响治病　。”

　　丘阿姨这才不问，到柜台上给郎中拿钱去了。
　　郎中把唐伯虎带到外面，小声说：“你可得有点准备。你爸爸这病一旦发作起来，基本就动不了了，想办法让他多活动吧。还有你妈妈，我看脸色也不大好，身体外表强壮，实际上是相当空虚。千万不要让她再操心，更要忌讳发怒生气或者过度悲伤。”
　　唐伯虎皱着眉头点头，心想不让我娘操心，这怎么可能呢？
　　“你老婆再过几个月也该生了吧？”郎中拍拍唐伯虎的肩膀，“小先生，你压力不小啊　。”
　　唐伯虎抬头看看天，心说，老实在家伺候爹妈吧，看来今年的考试，要泡汤了。

　　唐广德可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这一倒，这个家就跟被抽了筋一样，运势下来了。丘阿姨也没什么心思经营生意了，天天照顾在病榻前，这个饭馆，也只好唐寅和唐申哥俩扛着。可唐伯虎哪会弄饭馆啊，他也就会请个客。好在唐申的媳妇儿小姚姑娘还算贤惠，一边照顾小徐妹妹，一边帮忙打理饭馆，日子勉强还能过得下去。
　　只是这几个毕竟人小面嫩，吃饭不给钱逃单的经常发生。遇到这种事也只能自认倒霉。唐伯虎就老想，这是招谁惹谁了啊，坐在家里，祸从天降，凭什么啊？
　　这中间曹凤曹大人带着崔文博来过一次。曹凤是关心本城诸位秀才复习的情况，没事就家访一圈。话说老曹，官当得相当圆滑，但有一点是好的，那就是喜欢读书人，比较向着读书人。见了唐伯虎的情况，也是连连叹气。唐伯虎就说：“曹叔叔，你看我这情况，我今年真的考不了了。等家里安定一些再去吧。”
　　曹凤点点头：“没关系，你岁数还小呢，机会有的是。有一条，千万别灰心，我可看好你。”
　　说完留了一笔钱，就拉着崔文博走了。再看崔文博，两只眼睛特有神，有神得都不正常，跟在曹凤后面，和唐伯虎嘿嘿地笑：“好好画画，我也看好你呦。”

　　周围的朋友里，沈爷爷知道小唐家有病人开销大，经常让人送点好吃的过来，文征明和张灵本来就穷，帮不上什么忙。祝枝山呢，则一个劲儿地给唐伯虎介绍生意。比如有人来求画了，一般祝枝山都往唐伯虎这儿发。唐伯虎是来者不拒，只要给钱，无论多少都画，山水花鸟、人物仕女、鬼怪神仙应有尽有。不过接的活，基本都是扇面之类的小活。为啥呢？因为这玩意儿画得快，当场画完当场拿钱，钱虽然少吧，可每天都有啊　。这就像现在的文人写稿子，长篇小说固然好，可拿到钱周期长啊，还不如写专栏呢，每天都有百八十进项。

　　这个只收现金集腋成裘的习惯小唐一辈子都保持着，所以小唐的画流传到后世，小幅的多，大幅的少。
　　不过唐广德的情况却是越来越糟。尽管针灸按摩一大堆，但人还是不能动，而且越来越严重，最后只能勉强坐起来。脑子也是越来越糊涂了，经常莫名其妙跟丘阿姨发火。丘阿姨听不明白他说什么，但知道他是心里急，一般都是逆来顺受。这倒也好，唐广德听了丘阿姨一辈子话，现在病了，反而能和丘阿姨瞪眼睛了。看来什么事，迟早都是得还的。

　　有一天早晨唐广德醒过来就嘟嘟囔囔的。丘阿姨不知道他要什么，给他端吃的、端喝的，都摇头，眼睛却一个劲儿往窗子外头看。丘阿姨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就见唐寅和唐申正在院子里，忙着扫地归置柴禾什么的。丘阿姨问：“你是不是要儿子进来？”
　　唐广德点点头。丘阿姨这才出去，叫唐伯虎进屋。唐伯虎进来站在床边，唐广德努力抬了抬手，咕哝着。唐伯虎就问：“爹，你想要什么？”
　　唐广德嘴唇哆嗦，唐伯虎就把耳朵凑上去听，好像是说考试什么的。唐伯虎可不敢把自己已经放弃今年考试的事儿说出来，就点点头说：“爹，我现在书读得可好了，前几天曹知府都来了，还夸我呢。”
　　唐广德脸上肌肉抖动了一下，似乎是不相信。
　　唐伯虎说：“那我背给你听吧。”

　　说着就站在床边，摇头晃脑，滔滔不绝地背起四书五经来了。这些东西小唐早就烂熟于胸，从任何一段开始，都能狂背上半个时辰。唐伯虎一背书，唐广德就露出一点笑容，很舒心的样子，听着听着慢慢还睡着了。于是唐伯虎又多了一项任务，每天早中晚三次给唐广德背书听。说也奇怪，这背书倒成了唐广德最好的药，背了半个月，唐广德的精神倒还好起来了。

　　唐伯虎心里再清楚不过，唐广德一辈子没读什么书，就指着这个儿子考个第一呢。上次童子试遭了方志的黑手，本来想考第一的小唐考了老末，唐广德嘴上不说，却是耿耿于怀。
　　唐伯虎每次背完书出来，都心酸得很，心里就琢磨，再过几个月到了秋天就考试了，那个时候，又该怎么和老爹交代呢？
　　这边小徐妹妹的肚子也是一天天大了起来，行动也不是很方便。看见唐伯虎整天愁眉不展的，小徐妹妹也着急。就跟唐伯虎商量说：“要不把我爹叫过来吧，反正他一个人呆着也是闷，过来还能帮个忙撑个门面。”
　　唐伯虎不同意：“你爹年纪也大了，我是怕他来了，一受累，也病了。咱家可不能有人再生病了，实在是扛不住了啊　。”
　　见唐伯虎这么说，小徐妹妹也没再坚持。她说：“其实我最担心的，是咱娘。她老人家现在吃得少睡得少，人都瘦得不成样子了。你和唐申弟弟可得劝着她，父亲已经生病了，着急也没有用，再把自己搭进去，那就更不好了。”

　　唐伯虎深深叹口气，说：“道理是谁都懂的，我们也跟她说过很多遍。但她看着吃的就是不香，也是没办法。”
　　小徐妹妹的眼泪就下来了：“我心里也着急的，我着急为什么帮不上忙。”
　　唐伯虎搂着她的肩膀说：“你可不能着急。你现在唯一的事情，就是抛弃私心杂念，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咱们家走了霉运，怎么也该有件喜事了，都指着你给去去晦气呢。”
　　小徐妹妹沉默了良久，突然说：“你写的所有的诗文，我都抄写过了，全在箱子上面的竹匣子里。那个香囊也在那里面。”

第五十八回 双病

　　唐伯虎安慰小徐妹妹说：“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家里的事情别操心，也就操心自己就成。”
　　小徐妹妹笑了笑：“怎么可能不操心，至少我还得操心你才是。比如你老不记得刷牙，我做了十几个牙刷，都放在箱子里，这就有的用了。”
　　唐伯虎点头，就抱着小徐妹妹躺在床上。这些日子小唐也是辛苦，起早贪黑的，东一档子事儿西一档子事儿，脑袋一粘枕头，瞌睡就来了，抱着小徐妹妹沉沉睡去。小徐妹妹却没睡着，在那里端详唐伯虎的脑门、眉毛、眼睛、鼻子、头发，似乎要把这些全都刻到心里。看着看着，眼泪就出来了。
　　小徐妹妹就想，都盼着人能长相厮守，可这命谁能说得准？今天还同衿共枕的，明天……就不知道了。
　　过了些日子，祝枝山来找了趟唐伯虎。这家伙就要出发去南京参加了，过来是告辞。祝枝山说：“你就好好在家，等我的好信儿吧。咱俩错开考也好，你是能得第一的人，你这次去了，咱俩撞一块儿了，那下次咱们吴县就没人了。”

　　唐伯虎知道这是吱吱声在宽慰自己，只是笑笑说：“行了你去考你的，考中了回来请客就是了。”
　　祝枝山皱皱眉：“考试这事儿就是难说得很，明明觉得自己书已经念得很熟了，可也许就是考不好呢。我这次要是考不上，也就不想再考了，太耽误功夫。”
　　“不可能不可能。”唐伯虎摇头说，“有王鏊老师罩着你呢，你要考不上，差不多也没人能考上了。”
　　秀才们出发去南京那天，曹知府还搞了个仪式。苏州府外面扎了个戏台子，老曹请客，戏班唱戏，是一出《借东风》，那就是图个吉利，希望秀才们此番乡试，顺风顺水，不怕困难，最后成功。其实呢，秀才们出发也不是这一天走，陆陆续续，有的去得早，有的去得晚。但老曹是谁啊，一定要摆出重视的态度来，所以才选黄道吉日搞仪式。这样话传出去，上级也觉得这个官重视教育啊，以后就有前途。

　　戏唱完了，老曹还上台讲了一段，大意是苏州本地，向来人杰地灵，为国家输送了大量人才，人人都知道的就是王鏊王老师了，这不很快就要入阁拜相了。大家这次考试，王老师不仅是考官，还是榜样，见着王老师就该振作精神，发奋图强。等诸位考中了回来，本府给你们戴花游街，让全城的人都记住你们。等等。老曹还是很能忽悠的。

　　大街上一热闹，唐家也是听得到的。唐广德正在瞌睡，一下就被锣鼓鞭炮吵醒了，睁开眼，咕哝着问话。丘阿姨知道他是在问外面怎么了，就跟他说：“是曹大人在摆戏，说是要给大家送行去南京考试。”
　　说完这话丘阿姨就后悔了，告诉他这个干吗啊？
　　果然，老唐坐了起来，费力地指着站在旁边的唐伯虎，嘟嘟囔囔起来，那意思，你怎么还不出发啊？
　　丘阿姨就给唐伯虎使眼色，唐伯虎赶紧上前去说：“爹，我过两天就走，现在还没准备好呢。”
　　老唐就哼啊哈啊的，露出很生气的表情。丘阿姨明白，这是老唐发脾气，你都准备多长时间还没准备好？既然没准备好，还在这儿呆这干什么？还不快准备去？
　　她就对老唐说：“你放心吧，他很快就去南京，包裹都打好了。”
　　老唐这才松口气，慢慢躺下了。丘阿姨拉着唐伯虎到屋外，说：“这可怎么好？他所有的事情都糊涂了，就这件没糊涂。”
　　唐伯虎也没了招儿：“难道让我消失几天，不在我爹面前露面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