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都体面了,就文征明这手字不体面,所以他就加紧联系,疯了似的抄千字文。杜姑娘小时候也是练过字的,就在旁边激他:“你要好好练,比不上祝枝山唐伯虎也就算了,要是还比不上我,那传出去,笑话就大了。”
越这么说,文征明练得就越狠。大年初一也不休息,正写得手软筋酥两眼发花,就看见他那两位同学笑嘻嘻地站在眼前,“啊呦”一声,赶紧就把自己写的字往桌子底下藏。
祝枝山看见文征明藏字,率先就笑了,说:“大过年的有什么好东西不给我们看啊?”
文征明登时红了脸,说:“我这是藏拙呢。你们都是大才子,我是柳树头么,这字啊诗的什么的,自然不能在你们面前摆弄。”
唐伯虎一把抓住他,说:“等等,怎么你还写诗呢?拿出来让我们欣赏欣赏吧。哎,可真不是挤兑你,咱们是同学,要切磋。”
这文征明扭扭捏捏,就是不肯往外拿,实在是没自信么。唐伯虎只好钻到桌子下面,把那纸抢出来。一时高兴,倒是忘了自己腰酸腿疼,这弯下去容易,直起来就难了,嘴里一个劲儿“哎呦”。倒是祝枝山和文征明把他扶起来坐在凳子上。
小唐呲牙咧嘴的,把那揉成一团的纸展开看,却见上面写着一首五言诗,题目叫做《兰亭阁》:
曲水兰亭宴,风光属暮春;岂惟酬胜赏,聊用乐嘉宾。
酒罚杯无算,诗成笔有神;怜翻金谷会,回首迹俱陈。
唐伯虎把这诗看了一遍,愣了。这短短几句话,倒是把王羲之《兰亭集序》那洋洋洒洒写的事情,全给说明白了。这是柳树头写的吗?不由得拿眼睛看文征明。
文征明的脸更红了,解释着:“就是刚才,我临摹那《兰亭集序》来着,临着临着,就突然有感觉了,胡乱写了这几句。”
祝枝山也过来看了,看完后就问文征明:“你还写什么了?都拿出来我们学学。”
这一句“学学”,说得还特严肃。文征明当下就慌了,直摇手:“没了没了,我没写什么。”
倒是站在一旁的杜姑娘大方,说:“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同学吗,互相交流下诗文也是正常的。我记得你前两天还写了首《满江红》对不对?”
唐伯虎一拍腿:“是啊,你就自己拿出来吧。你看我这身子骨,就忍心让我再钻桌子下面翻么?”
文征明这才蹲下,在一堆纸里翻来找去,最后皱皱巴巴拿出一张,说:“读宋史来着,又看到了岳武穆那首《满江红》,就学着写了一首。”
唐伯虎接过来,但见那词写道:
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岂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端,堪恨又堪悲,风波狱。岂不念,封疆蹙?岂不惜,徽钦辱?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古体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
祝枝山看了这词,眉头紧皱,在那儿仔细琢磨。文征明小声问:“吱吱声,你说说啊,难道是写得不好吗?”
“写得好啊,这是有见解的。”祝枝山道,“古往今来,人们说岳飞,都恨是秦桧害了他。只有你一个人,看出是宋高宗害怕恢复中原,害怕徽钦两个皇帝回来,自己没有地方可去了。其实就凭一个小小的秦桧害不死岳飞,害他的是皇帝。你这词是这个意思么?”
一席话说得文征明直点头,拍着自己的后脑勺说:“我倒没想独特见解,我就是看书看到这儿,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就这么写了。没想到独特了,嘿嘿。”
祝枝山把那诗和词往怀里一揣说:“这些东西都得好好留着,以后没准就是流传千古的东西。现在呢,咱们就拿着这些字,去找沈老师拜年去,顺便让沈老师给鉴定一下,你这柳树头最近是怎么了,是不是真开窍了。”
文征明被祝枝山这么一鼓励,腰也直了,胆子也壮了,精神也放松了,似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小时候到现在的压抑郁闷自卑全给吐了出来,于是开始开玩笑:“你们看,我没出去泡妞,这不也能写诗写文了么?”
这一句,倒真把祝枝山和唐伯虎全逗笑了,敢情这文征明还记着这个茬儿呢。祝枝山说:“你还别说这话,要没有你媳妇小杜姑娘帮衬你,你能写出来么?”
话当着杜姑娘的面说的,文征明一愣,只好点头。不点头岂不是得罪老婆?
祝枝山接着说:“要说这男人的聪明,是锁在箱子里的,那钥匙都在女人手里拿着呢。那笨女人,有的漂亮,却只知道又踹又砸的,就是打不开这箱子。要是聪明女人呢?随便一拨弄,箱子就开了。是吧杜姑娘?”
这小杜姑娘万没想到,怎么扯着扯着,就扯到自己身上来了?顿时不好意思,嘴里说:“你们要出去么?我去给他找身体面衣服。”说着就跑了。祝枝山哈哈大笑,笑一半,再看唐伯虎,又不笑了。唐伯虎僵坐在那里,表情又开始木木的。
祝枝山心里当然明白怎么回事了。刚才说到的事情,又让小唐想起小徐姐姐和小徐妹妹了。所以开始一逗,哈哈乐着,仔细一想,自然就乐不起来了。
这祝枝山心眼儿多快啊,马上就跟文征明说:“你知道么?上次要和你睡的那个王姑娘,你不要人家,现在人家跟了唐伯虎了。”
文征明听了一愣,说:“王姑娘?睡在床上那个姑娘姓王?”
合着文征明那次喝酒,看了那么多姑娘,压根儿就没记住谁是谁。他听祝枝山眉飞色舞地讲小唐和王翘的八卦趣事,越听越皱眉头,就对祝枝山说:“吱吱声,我知道你是大哥,有事情都想着我们。但是呢,我还是觉着,这人生的劲头,不能往外面的女人身上使,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么,是不是?”
话是祝枝山和文征明在说,其实呢,这一说一答,都是给唐伯虎听的,一个再转移他的注意力,另一个在开导他没事别老去嫖妓。恰好这个时候杜姑娘把衣服找来了。唐伯虎心里有些烦躁,说:“好了好了,天色不早,咱们赶紧去看沈老师去。”
文征明换好衣服,跟着祝枝山唐伯虎两个,一路说笑打闹,就奔着沈老师家来了。进了门,转到后花园的亭子那儿,就看见沈爷爷面带微笑,坐在大藤椅上,跷着二郎腿,正和一个小孩打哈哈呢。
这孩子看年纪,也就五六岁的光景。不过脸上却是很成熟,大眼睛滴溜溜像灯泡,皮肤黑黑的,厚嘴唇,还长着小龅牙,总之就一个字儿:丑。见到学生们来了,沈爷爷就招呼他们,介绍说:“来来来,见见你们新来的小师弟。”
原来这丑孩子是沈爷爷新收的学生啊 。祝枝山笑嘻嘻地蹲在小孩面前,说:“都说我胡子长得难看,却原来我是第二难看的。现在好了,我有信心了。”
没想到这小孩毫不示弱,口齿伶俐,张嘴就说:“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这话是《史记》里的,意思就是说,好东西一向深藏不露,人的容貌可以不咋样,但德行却是好的。
谁都没想到小孩上来就引经据典,把祝胡子抢白了一顿,都哈哈大笑起来。沈爷爷笑着说:“祝枝山你别和他逗了,你说不过他的。”
祝枝山嘿嘿乐着,拍拍那孩子肩膀说:“不错不错,这么小,就这么有见识,读过不少书吧?”
小孩点点头。
文征明在一旁,也对小孩来了兴趣,就来了一句:“那你家一定是书香门第吧?书肯定是很多的。”
没想到小孩一梗脖子,朗声道:“我家里一本书都没有。”
这话把大家全说愣了,没书,那怎么背啊?小孩看见大家疑问,就说:“我记性好,凡是字的东西,我看过一遍,就全能记住,所以家里就不需要留书了。那么多书,摆在那也不看的,多装啊 。所以我家没有书。”
这话说的可真大,几个人都吃惊地张着嘴巴。沈爷爷说:“你们都别不相信,他是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的,传说中的神童,都没见过吧?将来也是前途不可限量,你们先认识认识。”
小孩很大方地说:“我叫徐祯卿,字昌谷。以后你们就叫我小徐吧。”
唐伯虎心里暗暗说一声:“又一个小徐,可惜这个是男的,还长得那么丑。”心里这么想,倒因为这孩子的聪明劲儿,又加上叫小徐,还是生出不少亲近来,就问:“小徐兄弟,最近读的……嗯,记住了什么书啊?”
徐祯卿回答:“《离骚》。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唐伯虎嘿嘿一乐,这哪儿是小孩儿啊,分明就是一小书篓子。正要打断他,徐祯卿突然问:“你们知道么?‘离骚’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唐伯虎说:“这还不简单?《史记》上说,‘离骚’就是‘离忧’的意思。”
文征明也插嘴道:“还有一种解释,班固说的,‘遭忧’。说白了,就是‘离愁’。要别离了,发愁。”
徐祯卿摇了摇脑袋:“不对不对,你们说的全错了。读书不能人云亦云,也不能望文生义。其实‘离骚’两个字,在古代楚国的方言里,根本就不念离和骚,是念‘劳商’。‘劳商’又是什么?是一种曲牌名字,就像我们今天的‘黄莺儿’,是个曲子。所以,‘离骚’是屈原写的一歌儿。”
小徐把大伙说得一愣一愣的,唐伯虎问:“就是一曲牌名?就这么解释了?”
小徐点点头:“那还怎么解释啊?还有,我问你们,你们知道屈原的属相么?”
大家又都摇摇头。
小徐说:“他是属虎的。‘惟庚寅吾以降’,自己说的,虎年出生啊 。你们背书也太不求甚解了吧。”
一句话把唐伯虎和文征明说得汗流浃背,这哥俩同一年的,都是属虎的。
沈爷爷看着徐祯卿一个斗三个,别提多开心了,敲边鼓道:“你们看看,后生可畏吧?以后谁都别说自己是才子了,都老老实实回家,把看过的书拿出来,重新仔细看三遍。”
文征明却是若有所思,念叨道:“‘惟庚寅吾以降’这句不错,这句话归我了。”
看见文征明在那嘀嘀咕咕,沈爷爷就问:“柳树头,最近学习怎么样?有进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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